## 驟雨與白噪音
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瘋狂地砸在廢棄琴行斑駁的彩鋼瓦屋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永無止境的轟鳴。這聲音填滿了城市的每一個縫隙,也瘋狂地沖刷着沈北桉搖搖欲墜的世界。母親的診斷書像一張冰冷的判決書,在他緊攥的掌心裡被雨水和汗水徹底浸透、模糊——“廣泛轉移”、“預後極差”、“姑息治療”……每一個詞都像淬了毒的冰錐,反複鑿穿他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僥幸。
天台的風裹挾着冰冷的雨絲,如同無數細小的鞭子抽打在臉上。沈北桉背靠着冰冷濕滑的水泥圍欄,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不是冷的,是某種從骨髓深處蔓延出來的、滅頂的絕望和恐懼。視野裡是灰蒙蒙的、被暴雨模糊的城市輪廓,像一幅被水浸壞的、毫無意義的抽象畫。他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滾燙的液體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臉上肆意橫流,分不清是淚還是雨。喉嚨裡堵着沉重的石塊,每一次試圖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他仰起頭,讓更密集的雨點砸在臉上,仿佛隻有這冰冷的鈍痛才能稍稍麻痹心口那無休止的絞痛。
就在意識快要被這無邊的冰冷和絕望徹底吞噬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穿透了雨幕的喧嚣,由遠及近,帶着一種不容忽視的、近乎蠻橫的決絕。
沈北桉沒有回頭。他甚至沒有力氣轉動一下僵硬的脖頸。直到一個帶着劇烈喘息和濃重濕氣的陰影,不由分說地籠罩下來,隔絕了部分冰冷的雨水。
林南野站在他面前,渾身濕透。黑色的舊夾克吸飽了雨水,沉重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單薄卻緊繃的肩胛線條。頭發被雨水徹底打濕,淩亂地貼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不斷往下淌着水。他胸膛劇烈起伏,嘴唇微微發紫,顯然是狂奔而來。那雙總是帶着戾氣或嘲諷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沈北桉,裡面翻湧着沈北桉從未見過的驚怒、焦灼,還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将他灼穿的恐懼。
“你他媽……” 林南野的聲音嘶啞得厲害,被風雨聲撕扯得破碎,“找死嗎?!”
沒有回應。沈北桉依舊維持着那個仰頭的姿勢,雨水順着他慘白的臉頰瘋狂流淌,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靈魂已經抽離。
林南野的怒火像被這死寂瞬間澆滅,隻剩下冰冷的恐慌。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拉扯,而是帶着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沈北桉冰冷濕透的手腕!觸手一片刺骨的冰涼和細微的顫抖。
“跟我回去!” 他吼道,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試圖将人從圍欄邊拽離。
就在他發力的瞬間,沈北桉的身體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絲支撐的力氣,猛地向前一傾!
不是抗拒,而是徹底的脫力。如同斷線的木偶,直直地朝着林南野的方向倒了下去!
林南野瞳孔驟縮!幾乎是本能地,他松開攥着手腕的手,雙臂猛地張開,在那具冰冷顫抖的身體觸地之前,用盡全力将人接住,死死地攬進了懷裡!
冰冷的、濕透的身體撞進同樣濕透卻滾燙的胸膛。沈北桉的額頭重重地抵在林南野的鎖骨上,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秋風裡最後一片枯葉。壓抑了太久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化作破碎的、不成調的悲鳴,混合着雨水的鹹澀,滾燙地洇濕了林南野頸側的皮膚。
“媽……媽……” 他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雙臂無意識地、死死地環住了林南野同樣濕透的腰身,手指深深掐進對方夾克濕冷的布料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滾燙的眼淚混着冰冷的雨水,失控地洶湧而出,灼燒着林南野頸側的皮膚,也狠狠燙傷了他自己冰冷的心髒。
林南野的身體在沈北桉撞入懷中的瞬間徹底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懷裡這具身體的冰冷和顫抖,那壓抑到極緻終于爆發的、滾燙絕望的淚水,還有那死死掐住他腰背的、仿佛要将他勒入骨血的力道……一切都陌生得讓他不知所措,心髒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的疼痛狠狠攫住。
他僵硬地站着,雙臂還保持着環抱的姿勢,卻不知該如何收攏。雨水順着兩人的發梢、臉頰、衣角瘋狂流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人每一次劇烈的抽泣帶來的震顫,那滾燙的淚水仿佛帶着腐蝕性,透過皮膚,直抵他心底最深處那片連自己都不敢觸碰的荒蕪。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僵持。
終于,林南野緊抿的唇線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着雨水腥氣的空氣,環在沈北桉後背的手臂,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近乎笨拙的試探,一點一點地收緊。動作很輕,很僵硬,仿佛懷裡抱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随時會碎裂的、價值連城的脆弱瓷器。他的手掌最終小心翼翼地、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落在了沈北桉濕透的、冰冷而單薄的脊背上,輕輕地、一下下地拍着。沒有言語,隻有無聲的動作,傳遞着一種原始的、生澀的,卻無比堅定的支撐。
“唔……” 沈北桉的嗚咽聲在他笨拙的拍撫下,似乎微弱了一絲。他更深地将臉埋進林南野的頸窩,滾燙的呼吸噴灑在對方同樣冰冷的皮膚上,身體依舊在劇烈地顫抖,但環住對方腰背的手臂,卻收得更緊,仿佛那是無邊黑暗裡唯一的光源和熱源。
暴雨如注,瘋狂地沖刷着冰冷的天台。兩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在風雨中緊緊相擁,像兩株在狂風驟雨中互相纏繞、汲取最後一點溫暖的藤蔓。林南野的下颌輕輕抵在沈北桉濕透的發頂,感受着對方失控的顫抖和滾燙的淚水。一種陌生的、洶湧的保護欲,混雜着深沉的憐惜和無法言喻的心悸,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住他同樣冰冷的心髒。他閉上眼,收緊了手臂,将懷中那具冰冷顫抖的身體,更緊地、更堅定地擁入自己同樣濕透卻開始燃燒的胸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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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沒有絲毫停歇的迹象。林南野半拖半抱地将幾乎虛脫的沈北桉帶離天台。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着他們,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視線被雨水模糊,沈北桉的腳踝在方才的崩潰中似乎也扭傷了,每一步都踉跄着将重量壓向林南野。
“這邊!” 林南野嘶啞地吼着,在瓢潑大雨中辨認着方向。他瞥見不遠處那棟早已廢棄多年的老琴行。破舊的霓虹招牌隻剩下殘缺的筆畫,在雨幕中閃爍着詭異微弱的光。玻璃櫥窗早已碎裂,黑洞洞地敞着口。
他幾乎是扛着沈北桉,跌跌撞撞地沖進那片搖搖欲墜的屋檐下。冰冷的空氣夾雜着濃重的灰塵和木頭腐朽的氣味撲面而來。裡面比外面更暗,隻有破碎的櫥窗外透進一點慘淡的天光,勉強勾勒出内部堆滿廢棄樂器和破爛家具的狼藉輪廓。屋頂有幾處破洞,雨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滴滴答答地落在積滿灰塵的地闆上,敲打出空洞而清晰的回響。
林南野扶着沈北桉靠在一架蒙塵的、琴鍵早已殘缺不全的舊鋼琴旁。琴身冰冷堅硬。沈北桉的身體順着琴身滑坐到滿是灰塵的地闆上,背靠着冰冷的琴腿,頭無力地垂着,濕透的黑發貼在蒼白的額角,身體依舊在無法抑制地細微顫抖,像隻被徹底淋透、瀕臨失溫的雛鳥。
林南野脫力般靠在對面的牆上,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氣。冰冷的雨水順着發梢、衣角不斷滴落,在地面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漬。他看着角落裡蜷縮的沈北桉,那副前所未有的脆弱模樣,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紮進他的眼底。一股強烈的、想要做點什麼的沖動在胸腔裡橫沖直撞,卻找不到出口。
他的目光掃過這間破敗的琴行。角落裡,一把布滿灰塵、琴頸似乎都有些歪斜的木吉他,倚靠在同樣破舊的音箱旁。
鬼使神差地,林南野拖着濕透沉重的身體,走了過去。他彎腰,拂去吉他琴箱上厚厚的灰塵,小心翼翼地拿起它。琴弦冰冷,帶着腐朽的氣息。他試着撥了一下,聲音幹澀喑啞,走調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