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在意。抱着那把破舊的吉他,他走到沈北桉身邊,靠着冰冷的鋼琴腿,慢慢地、也滑坐到了積滿灰塵的地闆上。兩人的距離很近,濕透的褲腿幾乎貼在一起,能感受到對方身上散發的微弱寒意。
林南野低下頭,手指搭上那走調的、冰涼的琴弦。他沒有試圖調音,隻是憑着感覺,極其緩慢地、一下下地撥動起來。
不成調的音符在空曠破敗的琴行裡響起,幹澀、沙啞,甚至有些刺耳。它們艱難地穿透屋頂漏雨的“滴答”聲,像蹒跚學步的孩童,帶着一種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試探。
漸漸地,那幾個破碎的音符開始有了模糊的輪廓。林南野微閉着眼,指尖憑着本能,在冰冷的弦上尋找着某種慰藉的路徑。旋律極其簡單,甚至帶着點憂傷的重複。沒有歌詞,隻有純粹的、帶着雜質的吉他聲,如同過濾了狂暴風雨後,留下的最底層、最安靜的背景噪音。
是《白噪音》。那首他曾在天台塞給沈北桉耳機、帶着孤獨自由感的旋律。此刻用這把破舊的、走調的吉他彈出來,少了清澈,卻多了一種粗粝的、直抵人心的力量。像在廢墟中開出的花,脆弱卻頑強。
沙啞的弦音在漏雨的滴答聲中固執地流淌。一遍,又一遍。
沈北桉垂着的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沒有擡頭,依舊将臉埋在膝蓋和臂彎構成的陰影裡。但那細微顫抖的身體,卻在這簡單重複、甚至稱不上悅耳的旋律中,奇異地、一點點地平複下來。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冰冷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着,像是在汲取那不成調的音符裡傳遞過來的、微弱的暖意。
琴行外,暴雨依舊瘋狂地沖刷着世界。琴行内,隻有漏雨的滴答聲,和那把破舊吉他發出的、如同歎息般的弦音。
最後一個音符帶着長長的餘顫,如同歎息般消散在充斥着灰塵和雨腥味的空氣裡。
一片沉寂。隻剩下屋頂破洞處雨水滴落的“滴答、滴答”,敲打着地面渾濁的水窪。
林南野的手指還停留在冰涼的琴弦上。他緩緩擡起頭,目光落在身旁蜷縮的身影上。沈北桉不知何時也擡起了頭。濕透的黑發淩亂地貼在蒼白的額角,鏡片上蒙着水霧,看不清眼神,隻有被淚水沖刷後顯得格外脆弱的下颌線條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
林南野的心跳,毫無預兆地、瘋狂地撞擊着胸腔,聲音大得蓋過了所有的雨聲和滴答聲。他看着沈北桉臉上未幹的淚痕,看着他那雙被水汽模糊的、此刻顯得茫然又脆弱的眼睛。一種洶湧的、無法抑制的沖動,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
他幾乎是憑借本能,傾身向前。
動作很輕,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
一個微涼而柔軟的吻,如同飄落的羽毛,輕輕地、輕輕地,印在了沈北桉濕漉漉的、微微顫抖的眼睫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沈北桉的身體猛地僵住,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被觸碰的眼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受驚的蝶翼。
林南野保持着那個俯身的姿勢,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陡然屏住的呼吸。他微微退開一絲距離,目光依舊鎖在沈北桉臉上。雨水順着他額前的碎發滴落,砸在兩人之間布滿灰塵的地闆上。他的聲音低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歎息般的困惑和直白,清晰地穿透了雨聲和心跳的轟鳴:
“沈北桉……”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每一個字都像從滾燙的胸腔裡艱難地擠出,
“你比…最難的公式…還他媽難解。”
話音落下,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勇氣,猛地别開臉,下颌線繃得死緊,耳根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燒紅起來,一直蔓延到脖頸。
沈北桉僵在原地,被吻過的眼睫上殘留着那微涼的、轉瞬即逝的觸感,如同烙印。鏡片後的雙眼因震驚而微微睜大,透過朦胧的水汽,清晰地映着林南野側臉上那抹狼狽卻無比真實的紅暈,和他緊抿的、透出倔強弧度的唇線。胸腔裡那顆早已麻木冰冷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開始瘋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動起來,一聲聲,沉重地撞擊着耳膜,蓋過了屋頂漏雨單調的滴答,也蓋過了琴行外整個世界的喧嚣。
灰塵在從破窗透進的、慘淡的光線裡無聲飛舞。破舊的吉他歪倒在一旁,琴弦上還殘留着一點潮濕的水痕。空氣裡彌漫着腐朽木頭、灰塵、雨水和少年身上幹淨汗味的奇異混合氣息。
滴答。
滴答。
滴答。
漏雨的節奏,像某種古老而緩慢的心跳,敲打着這方破敗空間裡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