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天光驟黯,萬頃松濤翻作墨浪。雨腳初落時如銀鈴聲響,頃刻間滂沱傾瀉,珠簾倒卷千山。
涼意撲面而來,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裹的沈栀禾喘不過氣來。她身上衣裙單薄,又坐在洞口,整個人被冷風吹的瑟瑟發抖。
裴時逾看在眼裡,冒雨去外面拾了些幹爽的樹枝後又鑽木取火。“殿下,過來。”
焰火在他的照料下冉冉升起,為這冰冷空曠的山洞增添了幾分熱量。
沈栀禾看着火舌在她瑩白指尖下飛舞躍動,等身體溫度漸漸暖和起來才分出心神去關心旁的事。“你的外袍都打濕了,不用烘烤一會麼?”
“無礙。”青年慢條斯理的攏着袖口,修長雙指用力将衣裳擰幹時,手腕都會凸起淡淡的青筋。
她好言提醒:“傷口遇水會起膿。”
裴時逾沒應,神色從容的将捕撈好的鲈魚削皮去鱗架在火上烤。
看着他遊刃有餘的樣子,少女又好奇起來。“你還會這個?”
魚皮在焰舌舔舐下泛起細密的油泡,他手腕輕轉,枝衩在掌心劃出半弧,“微臣家中貧寒,年少時曾跟着鄰裡下海捕漁以換取口糧,熟能生巧。”
“不是有官府補貼?我父皇在世時每年都會下令讓那些朝臣扶幼贍寡。”
裴時逾聽完她說的話後,從喉嚨間溢出一聲低笑,聲音不大卻帶着明顯的嘲弄:“先皇重用世家,連帶地方士族身價也水漲船高,郡守縣丞都仰人鼻息,殿下憑什麼覺得金銀銅錢能落入百姓口袋。”
“不是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會見錢眼開,你太偏激了。再者大邺泱泱,诏令下行遇見阻礙這很正常。”
“殿下外戚乃名門望族,夫婿又是世家公子,你自然是心向他們的,既得利益者又如何能與微臣共情?”
焦香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散開來,他将魚腹最嫩的部位切片擺在洗淨的蕉葉上後才遞給她,刀劍映出眼底譏诮。
沈栀禾沒有接,雙眸幽幽的望着他。“你就是這麼想我的?”
“殿下敢向微臣保證你除掉段家沒有私心麼?畢竟太尉死後朝堂中一手遮天的就是秦相,宋家也能趁勢入主中樞。”
少女朝他搖了搖頭,語氣笃定:“你不信我,我就算發毒勢也是多說無益。”
她前世一葉障目,被一己私欲蒙蔽了雙眼,選擇了站隊世家。可最後的結果卻告訴她——她走錯了路,代價慘痛到要拿大邺去償還。
她不想重蹈覆轍,于是步步為營,想削弱世家門閥,清正朝堂。偏偏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來會贻笑大方。
因為她與世家關系匪淺,所有人都這麼覺得。
暮地,火堆裡突然爆開了一串串松枝,耀眼的火星子打破了兩人之間沉悶的氛圍。
裴時逾眼疾手快的将她拉開,那些東西恰好濺在她方才落腳處。
她盯着對方垂落的袖口,暗紋錦緞下隐約可見猙獰疤痕蜿蜒至腕骨。“你手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聞言,青年像被燙到手一般快速松開了她,将外袍垂下後才應聲:“張家小郎遣人吩咐的。”
沈栀禾看着他的舉動不由得眯起了眼,吐出的話卻讓裴時逾心跳到了嗓子眼。“你不是會武功麼?”
他沒說話,垂眸思忖了幾秒後才找到一個完美的借口。“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微臣并不想遭遇另一番毒打。”
為了避免她起疑,裴時逾連忙将那片芭蕉葉又遞了過去。“殿下一天沒進食了,多少嘗嘗吧,何必因為争執傷害自己的身子。”
沈栀禾接過以後,一邊用枝衩叉着那些鮮嫩的魚片往唇角送,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着他。“手藝不錯。”
青年假裝沒察覺到她的目光,神色淡定,從容照舊,“殿下謬贊。”
兩人各懷心事,之前不歡而散的談話被中途的插曲打斷後便都默契的沒有再提起。他們之間的氛圍越加沉默,解決完溫飽後便各自躺在火邊歇息等着天亮。
林中雨聲轉小,變得淅淅瀝瀝起來。東風卻一如既往的凜冽逼人,裹挾着寒意一股腦的湧進了山洞。
裴時逾被吹沒了睡意,睜開雙眸打算起來撥弄火堆。
旁邊的沈栀禾卻突然陷入了夢呓,她的聲音不大,但在這種寂靜環境下卻顯的尤為突出。
一聲聲泣音清晰的傳到了他的耳朵裡,中間還夾雜些許呢喃。
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隻能瞥見少女微微發顫的身子,連肩膀都在不停抖動,看起來就很難過。
裴時逾知道她現在需要安慰,但他最終選擇了袖手旁觀,在火堆旁打坐到天明。
待到晨光熹微之時,驟雨初歇,林中萬籁寂靜處傳來幾聲鳥鳴,驚起了一陣風波,也間接叫醒了沈栀禾。
“你醒這麼早?”她睡眼惺忪,臉上都帶着淡淡的烏青,氣色蒼白。
裴時逾隻淡淡看了她一眼就匆匆挪開了視線,點了點頭以示回應。
沈栀禾沒再搭話,整理好自己衣裙後又去泉眼處捧水淨面,冰冰涼涼的觸感讓她心神清醒了幾分。
青年把火堆滅掉後也走了出來,持劍站在她幾米開外。“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盡快去和他們彙合吧。”
“知道了,你走前面帶路。”
她向來方向感不好,這片叢林景色也都大差不差。再加上昨晚的噩夢耗費了她的心神,她已經無力辨别來時路了。
幽幽小徑經過雨水的洗禮變得濕滑,沈栀禾提着裙擺跟在他身後,兩個人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