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衡道:“太清淡了。”
程千繪說:“清淡些好。”
這句話回得太快、太順口,程千繪自己驚了一下,話一出口她又有些後悔,她和陸衡已經有八年沒見,兩人的關系才剛開始轉好,她回得太理所當然,太把自己當做一回事。
小時候她會以姐姐的身份欺壓陸衡,但他現在都十八歲了,這樣的口吻不太合适。
陸衡仿若毫無察覺,回道:“那就去綠膳吧。”
綠膳主打藥膳養生食療,大廳裡一眼望過去,大多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程千繪心内大喊不妙,但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他們一行三人進了包廂,一道道養生膳食端上來的時候,程千繪覺得自己在車上那句“清淡些好”真得很多嘴。
程千繪口味重,吃飯喜歡多放調料刺激味蕾,海阜這個地方平時口味就清淡,程千繪每次去食堂吃面都得放兩勺辣椒,綠膳為了保留食物的原汁原味,向來少油少鹽,再輔以當歸、枸杞、人參等等中藥材,健康得能要人命。
陸衡在醫院天天都吃類似的夥食,味覺已經被訓練出來了,多吃一頓少吃一頓差不到哪裡去,吃得倒是泰然自若,霍菁口味向來清淡,一直覺得綠膳的食物味道不錯,吃得倒也開心。
程千繪吃得禮貌而大大方方,她端正坐姿,每道菜都節制的品嘗了一下,并且做出适當的贊美。
“這個好吃,你嘗嘗這個。”陸衡用筷子指了指前面那盅雞湯裡類似芋頭塊的東西,對程千繪道。
程千繪剛剛嘗了一圈,覺得最滿意的就是這盅雞湯裡的雞絲,,她想着這芋頭塊大概味道也不差,她用筷子夾了剛放進嘴裡,差點吐出來!
濃重的中藥味和雞湯味混合,而且有股莫名其妙的苦味,而且這芋頭塊口感沙沙的,像不太熟的土豆。
程千繪一擡頭,就看見陸衡用碗遮住了下半張臉,隻露出了一雙眼睛,他眼裡微波流轉,蘊着笑意。
“這是茯苓,你體虛吃這個正好。”
程千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陸衡:“我很健康,一點都不虛,倒是你這個病人,才需要補補。”她奸笑着就把另一塊一看就很難吃的藥材夾到了陸衡的碗裡。
這頓飯就在兩人對彼此添亂中度過了,霍菁心情不錯,結賬後道:“我晚上還有事,待會兒不和你們一起走了,陸衡你記得送千繪回學校。”
陸衡應下,便目送着霍菁打車走了,他向程千繪使了個眼神:“上車吧,我們也該走了。”
晚飯程千繪大概隻吃了四分飽,快要到學校的時候,程千繪聽見肚子響起了一聲很輕的腸鳴音,車載音樂此刻正好唱到高潮,高亢的尖叫直接把程千繪肚子輕微的咕噜聲蓋了過去。
車子在學校外一個偏僻的位置停了下來。
“下車。”
街上很荒涼,一排路燈把大路從頭照到尾,隻有路邊的一個流動馄饨攤支着招牌,上了年紀的女人帶着兩個小孩守在攤邊。
“再來頓夜宵?”陸衡提議。
此刻距離晚飯吃完不到一個小時,現在吃夜宵略顯荒謬。
“也行。”
“來兩碗小馄饨。”
兩人點完餐後在餐車前簡陋的小凳子上坐下,中年女人起身點燃竈台,兩個小孩推推搡搡在一邊胡鬧着。
小男孩扒拉小女孩緊攥的手心,但小女孩不太想搭理他,向别的方向躲。
“姐姐,你就再給我一顆糖吧?”小男孩的聲音很委屈。
“不給。”女孩拒絕地很幹脆。
小男孩對小女孩窮追不舍,小女孩躲到程千繪身邊來。
小男孩追逐他姐姐時不小心被地上的石頭拌了一腳,摔地上後看向他媽媽哭:“媽媽,姐姐她欺負我。”
中年女人在撈馄饨,無暇顧及摔倒在地的兒子:“我都看見了,姐姐沒欺負你,你摔倒了自己站起來就好了。”
程千繪對陸衡道:“你小時候也這樣,明明自己摔倒的,非要說是我欺負你。”
陸衡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什麼。
陸衡:“可你确實也欺負我了,有次你把竈台的碗給摔了,怎麼跟爸爸說是我摔的了?”
“我一般犯事都是直接賴在大黃身上,隻有我瞧你特别不順眼的時候才會說是你,你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你怎麼惹到我了?”
這時候,老闆娘端着兩碗馄饨送上來了,程千繪舀了兩勺辣椒放進碗裡,她用勺子把辣椒攪拌開來,馄饨湯上浮着一層鮮亮的紅油,她用一本正經地語氣道:“想起來了嗎?是你弄壞了我的筆盒。”
程千繪一看陸衡的表情就知道他沒想起來:“罷了罷了,我早就原諒你了。”
其實陸衡記不得這些事情很正常,那時候他頂多五六歲,而程千繪比他大兩歲,這兩歲說起來大不了多少,但七八歲的小孩大腦發育得更好,記事的能力要比五六歲的小孩深很多。
童年對陸衡來說是一場童話,對程千繪而言何嘗不是。
那段童話甚至因為稍長幾歲的年齡,帶給程千繪的印象比陸衡還深。
同樣地,家庭的分崩離析帶給程千繪的痛,也比陸衡更加深重。
剛出鍋的馄饨冒着騰騰熱氣,模糊了對方的臉,程千繪低下頭認真吃東西,不再說話。
幾分鐘後,陸衡放下勺子,對程千繪道:“其實我都記得。”
陸衡把那段歲月當成甘草片,在吃生活的苦澀中藥時,他把那段甘草片咀嚼了一次又一次,咀嚼到最後,那些淡淡的甜從口腔流入血液,抵達四肢,彙入全身,深深地刻進了他的骨骼裡。
“記得比你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