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極輕微地吸了口氣,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向了一直靜立窗邊的張不容。
“張孝廉。”林硯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聽起來很熟悉兩人合作的狀态。
“勞煩你速去廷尉衙門一趟。”
他的視線在張不容臉上短暫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認對方的狀況。
“找一下你弟弟,就說是我的話,讓他立刻放下手頭所有差事,”林硯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帶着無形的壓力從唇齒間壓出:“悄悄地,即刻趕來見我。”
張不容深邃的眼眸微微一凝,立刻捕捉到了林硯話語裡的凝重。
他沒有多問一個字,隻是對着林硯輕輕點了下頭,随後深深落下一眼,轉身便徑直朝大門走去。
玄青的衣袂輕輕劃過門框,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的光線裡。
走了一人,貓館内似乎又靜了幾分。窗台上打盹的小咪懶洋洋地掀開眼皮瞥了一眼,又若無其事地團了回去。
幾乎在張不容離開的同時,周大娘的目光在林硯和蘇絨之間一掃,做出了反應。
“小蘇掌櫃,我去燒水!”
周大娘邊說邊一把拉起還有些懵懂的明月,動作麻利得帶着一股救場般的急切:“快,跟娘去!别耽誤!”
她幾乎是半推半扶地把小明月帶離了前廳,快步朝着通往後院的門走去,順手把那扇小門也輕輕帶上。
窗外的日頭已經偏西,從窗紙透入的光線變成了一種柔和的橘黃,斜斜地打在青磚地上,也籠罩了站立的蘇絨和靜默的林硯。
蘇絨的心跳得有些快,那點剛剛升起的對林硯傷情的擔憂,此刻混雜着突如其來的獨處,莫名地在心口裹成一團,帶着點陌生的緊澀。
下意識地就想找個事情做。
“我…我去幫周姐姐拿……”
剛走出兩步,衣角卻被一隻手輕輕攥住了。
“别走。”林硯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很低,帶着沙啞的疲憊:“…就在這兒。”
蘇絨的心猛地一跳,腳步卻不由自主停下,然後輕輕轉過身。
他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剛才周大娘母女坐過的那張軟椅上,身姿依然挺直,隻是透着一股掩不住的倦意。
那身玄色勁裝襯得他臉色有些蒼白,話未說完,男人似乎再也支撐不住。他微微晃了一下,左手猛地撐住椅子的扶手才穩住身形。
然後低垂着頭,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難得露出一絲脆弱,喘了口氣,右手顫巍巍地探向自己左肩上那排堅硬的盤扣。
指尖勉強碰到了第一顆扣子,男人卻連力氣也使不出來一樣。隻聽得林硯悶哼一聲,額角瞬間布滿了細密的冷汗,手上卻仍不肯放棄。
蘇絨看到他這副吃力的樣子,剛才那點微妙的緊張和羞赧瞬間被洶湧的心疼壓了下去。
她幾步就跨到了他身前,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果決。
“你别動了,我來。”
少女沒有絲毫猶豫,果斷地伸出手,手指靈巧地翻動,盤扣應聲而開。
林硯的身體明顯地繃緊了,但他依舊垂着頭,目光落在自己腿上。
眸裡有什麼情緒翻湧了一下,又迅速被壓下,隻剩下濃重的疲憊和無聲的默許。
他安靜地任由她動作,仿佛卸下了所有力氣,連呼吸都刻意放得清淺。
蘇絨卻顧不得這麼多了,她一把解開所有扣子,左肩下方靠近胸口的地方,一大片幾乎洇透了裡衣的血迹赫然撞入她的眼簾!
“老天…”
少女倒抽一口涼氣,忍不住低呼出聲,蔓延的血色驚得她指尖一頓。
這到底是出的什麼任務,當朝九卿也要親自上陣啊?
林硯安撫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動手把最後一層布料掀開,習以為常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的傷處。
然後輕輕地吸了口氣。
“抱歉,吓着你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講究這個?
蘇絨被他這突如起來的道歉弄得一怔,咬着下唇用力地搖了搖頭,随後幾步走到後門,一拉開就看見了地上的銅壺、水盆和搭在上面的幹淨布巾。
她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拾了起來,壺很燙,燙得她指尖一縮,卻恰恰落在男人無聲望向她的沉黑眼瞳裡。
“放着,我來。”
林硯的聲音依舊沙啞,他微微側過身,試圖用另一隻手去夠銅壺。
蘇絨卻異常堅決地搖了搖頭,小臉繃緊,眼神執拗得很:“你坐好。”
滾燙的水注入盆中,水霧蒸騰而起,模糊了他的輪廓和面容。
直到水溫适宜,少女才将那幹淨的白布巾浸入溫熱的水裡,輕輕揉搓開來,擰得半幹。
然後拿着那塊溫熱的濕布,慢慢靠近那個盤坐在椅子上,沉默得如同磐石,左肩卻被血色浸透的男人。
少女的手指纖細,捏着布巾的力道極輕極緩。
可當布巾觸碰到那片狼藉的血污時,林硯的身體還是倏地一下就繃緊了。
溫熱感透過布料熨帖着冰冷的傷處。蘇絨的動作異常輕柔,一下一下,小心地用濕布一點點浸潤和擦拭着那已經幹涸闆結的血塊和沾染的塵土。
她的額頭因為專注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臉頰也因為近距離和心緒的波動微微泛着紅。
每一次布料都輕輕拂過他硬邦邦的肌肉,每一次都需要更靠近些……
空氣異常安靜,隻有布巾擦拭的聲音和外面偶爾傳來的一兩聲低低的貓叫。
小咪不知何時溜達過來,蹲在幾步遠的地上,歪着腦袋,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們。
盯得人怪不自在的。
蘇絨下意識側了側頭,餘晖透過窗戶的縫隙,在她專注的側臉上鍍上了一層柔軟的金邊,長長的眼睫低垂,安靜地在眼下投下蝶翼般的淺影。
林硯也低着頭,視線落在自己受傷的肩頭,看着那隻白皙的小手捏着布巾,無比耐心又無比笨拙地清理着血污。
她的指尖偶爾會不經意地擦過他傷處周圍的皮膚,帶着一點微涼的濕意。
那力道輕得像羽毛拂過,卻總能在他緊繃的皮膚上激起一陣細小的漣漪,讓他不得不死死咬緊牙關。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抵禦着完全不應該出現在眼下的莫名其妙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