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對岸幾棵粗大的榕樹長出了新葉,樹底下開了幾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才不至于死氣沉沉。
死氣沉沉……
程以甯想到了漱兒那雙眼睛,輕歎息:“漱兒真是可惜了……要不是我,她也不會……”
随即,一抹擔憂浮上眉頭,咽下嘴裡的東西,程以甯道:“李自蹊,你有辦法找到星靈嗎?”
李自蹊道:“丁置壽宴結束當天,我讓周夢蝶派人去找了,沒有任何線索。”
“桃花源遍布大源,在十四州開設了近三十家,即便出了城,我也有辦法找到。”
“但就怕他扣着人不動。”
如果這兄妹二人沒有糊弄她,那恐怕有些難辦了。
上有城防營在暗中搜查,下有桃花源的江湖勢力撒網式尋覓,這都沒任何消息,那星靈八成還在丁府。
若是沒有下毒案,程以甯拆了丁府也要找到她。
可現在丁府全家都被釘在家中,他們出不來,更沒人能進得去,除非跟此案有聯系的……
程以甯捂着嘴巴,桂圓核兒從嘴裡滾了出來,手掌包住核兒再拿開,看着斯文極了,她問:“李自蹊你是不是在查丁府下毒案?有眉目了嗎?還要巡查現場嗎?能帶我去嗎?”
李自蹊知道她的意思,“丁府每個房間我派人都翻了個底兒掉,沒有找到能藏人的地方。”
程以甯:“像這種大家族,一般都會有個暗室什麼的吧?你找了麼?”
李自蹊:“有的話,丁志明也不會把清倌放在後院房間裡。”
“也對……”程以甯想到什麼,警覺轉頭,“你怎麼知道他在後院藏了人?”
“周夢蝶不是孤身一人去的。”
這話回得有些跳躍,程以甯轉了個彎才想到,他倆是能信息共享的關系。
她嘴巴攏成哦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李自蹊定定注視着程以甯那凹陷進去的兩頰,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道:“前段時間,我去過水汀小榭,剛好碰到玉壺查賬,我便向她打聽了你近況。她說,你為了漱兒的死傷神不已,卧病不起。”
“程以甯,你想要找到星靈,我不奇怪。星靈同你從小一起長到大,這情分放在有情有義的人面前都是不輕的分量。”
“但漱兒,與你認識不到四個月,她還曾害過你……”
“李自蹊,你見過剛出生的小孩嗎?”程以甯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見過。”李自蹊順着答道,“那是葉意的孩子,生下來不過兩手掌大,因為不足月,出生不到半個時辰就跟難産的母親一起去了。”
“所以,你看,小孩兒能長大成人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走失、拐賣、生病、先天不足、這裡還有吃不上飯活活餓死的……漱兒好不容易長到這麼大,卻去得這麼快這麼慘……”
這讓她怎麼不悲從中來?
也不是心疼漱兒,隻是程以甯時常會想,她最後一刻會不會跟自己車禍瀕死前一樣,心有不甘呢。
那躺在血泊裡哪裡是漱兒,分明是自己。
那麼努力的想要活着,最後還是功虧一篑,沒有人能比程以甯更了解,這種臨門一腳卻沒成功的感受了。
她會有穿書的機會嗎?
大概沒有了吧。
見一向大大咧咧張牙舞爪的程以甯,眼下黯然傷神的模樣,李自蹊心沒來由地抽了一下,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她有心害你,卻因你無心而亡,也算是老天有眼,非要收走她。”
說實話,這安慰隻會起到反效果,因為程以甯隻聽進去了“因你無心而亡”,眼淚嘩就下來了。
李自蹊讨厭女孩子哭,就連李容月當他的面哭,都會直接走開。
這一瞬間他慌了神,沒有任何安慰人的經驗,一向氣定神閑的他此刻茫然了起來,看着她簌簌往下掉的眼淚,心情也跟着不好起來。
他蹲在她面前,輕聲道:“别哭了……”
程以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蓄滿盈盈淚光的眼睛看向他時,鬼使神差地捧着她的臉,大拇指摩挲着柔嫩的臉蛋,順帶擦掉了眼淚。
哭聲戛然而止,程以甯直勾勾地看着李自蹊,因鼻子堵住了,微張着嘴唇呼吸,看起來沾幾分傻氣。
李自蹊滿臉寫着心疼和難受,看到她愣愣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出來,悲傷的情緒一掃而空,空氣中多了一絲清甜的氣息。
春風吹過,長滿新綠樹葉的樹枝搖擺不定,湖面掀起片片褶皺,湖心随之蕩漾。
兩人都沒有要退後、拒絕繼續接觸的意思,程以甯看着嘴角帶笑的李自蹊,垂下眼睫,心裡好一陣後悔,早知道今早就打扮好看些的。
程以甯想繼續哭,但情緒被打斷了,滿腦子都是國粹,他怎麼就摸我的臉了!
“參見晉王殿下。”
一句請安,打破了暧昧的氛圍,兩人同時循聲而望,隻見關穆站在不遠處行禮,躬着身子低着頭,憑空長出來似的。
李自蹊不動聲色撤了手,問:“你有事?”
“是朝瑰公主請程大小姐去琉璃殿小叙。”
程以甯這才發現,關穆身後還有個宮女,同李容月也見過不少次了,她一眼就看出來是朝瑰公主的貼身宮女。
關穆穿着便服,一身深紫圓領袍,從不離身的長佩刀垮在腰間,濃密的眉毛格外引人注目,渾身上下展現出身為武将的魁梧與野性。
不知是不是錯覺,程以甯總覺得關穆并不待見自己。
第一次在晉王府就感覺到了,昨天程府前廳會李容月時,她禮數周到地行禮,關穆都沒正眼瞧。
再如眼下,關穆直起身體看向她時,眼神冷飕飕,那臉臭的,不知道還以為程家欠了他的呢。
“程大小姐請吧。”關穆話是禮貌話,但語氣不似同晉王講話那樣恭敬,反而懶懶散散,區别對待也太過明顯了吧。
就算不是上司,不用恭敬,那用正常語氣說話會少塊肉嗎?
程以甯不再看他,越過關穆,直接看着宮女道:“席間兩姑娘觸及我的傷心事,情緒一直低落,為了不将壞情緒帶給朝瑰公主,今日就不去了。等哪天我心情好了,再去請罪吧。”
關穆道:“有些東西你不去主動找她,她是不會自己送上門來的,到時候錯過最佳時機,再去後悔可就晚了。”
“你什麼意思?”
宮女道:“公主說,你記挂的事有眉目了。”
程以甯下意識轉頭,看到李自蹊盯着關穆,面無表情,俊朗的眉眼間凝着一股難以形容的正氣。
不知為何,程以甯覺得此刻他很生氣。
這是程以甯第一次在李自蹊身上看到這種表情,就好像從炮灰搖身一變,成為高位者,周身帶着強力的氣場與不怒自威的氣質。
察覺到程以甯的視線,他回視她時,恢複往常那般如溫水般的眼神。那些震懾人心的表情,一個轉頭的瞬間全收斂起來。
李自蹊移開視線,又看回她,道:“容月在幫你找?”
程以甯點頭。
李自蹊道:“或許是真有消息了,城防營畢竟是官兵,權力大得多,施展得開些,查得快也正常。”
程以甯不疑有他,準備去琉璃殿之前,身子朝蹲着的李自蹊傾了傾一隻手掌攏在嘴邊,似是要說悄悄話,見距離不夠,又對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李自蹊不明所以,依然照做,程以甯說了幾句什麼,李自蹊垂着眼睛認真聽,勾着嘴角笑了。
李自蹊的表情随着程以甯漸行漸遠的背影慢慢便冷,等到她完全消失,視線像兩支冷箭嗖嗖射向關穆。
後者趕忙跪地,“晉王殿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