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甯興沖沖的,玉壺差點沒攔住,跟在一邊快速道:“大小姐,咱們眼下是商人,擺這陣仗去要錢恐怕不合适。都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就算小姐不想做這個人的生意了,那其他人看到這家酒樓的老闆要個賬都兇巴巴,那誰還敢來呀……”
對哦,程以甯腳步放慢,拿起手上的鎮紙,為難道:“那我這……”
“給我吧。”玉壺笑着接過,“大小姐好好說,别動氣。”
程以甯應承着推門而入,一眼就給她看傻了,桌子上一片狼藉,碗裡倒是沒有一點飯菜了,就是堆疊起來的空碗,以及啃得精光的骨頭亂丢一氣。
桌上的碗碟壘了三層,再往上怕是要倒,所以好些攤在了地上,幾乎都沒下腳的地方。
圍桌而坐的有六個人,三男三女老少都有,那模樣瞧着像是祖孫三代。
他們穿得破爛髒兮,小孩瘦骨嶙峋,小樹枝細的手腕正嗦着龍骨骨髓,老人也是皮包骨,動作緩慢地端碗喝湯。
另兩個青年也沒好到哪裡去,除了瘦,青灰的臉色看起來病了許久,眼下狼吞虎咽地扒着飯時,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餓佬鬼。
咕咚咕咚喝湯聲,吃東西吧唧嘴聲,時不時女青年還會招呼老小,一會說吃這個,這個好吃,吃那個,那個有營養。
他們吃得太過忘我了,有人進來了好一會,都沒有察覺。
看着兩小孩恨不得臉碗筷都吃下的模樣,想到了以前的自己,程以甯心中一酸,一時說不出任何話。
仔細回想,程以甯似乎從沒在京城裡見過乞丐,見過的窮人家雖滿身補丁但也有個幹淨,不至于邋遢不堪,破爛至此。
定然是颠沛了一路,才來到京城。
他們從何而來,為什麼會出現在錦瑟水榭?
按道理,像這種窮苦人家沒什麼錢,小二一定不會放進來,頂多給點吃的打發走,遑論上二樓雅間還任其點堆成山的菜肴了。
随後趕到的店小二,見此境況也呀了一聲,道:“他們怎麼進來的?”
程以甯疑惑地看着他,後者慌忙擺手,“程老闆,可不是我……”
“是我帶進來的。”聲音是從程以甯身後響起的,她轉身,看到一張眼熟,卻叫不上名字的臉。
那張臉面若桃花,白裡透粉,眼尾上挑,櫻桃小嘴小巧鼻,帶着些女相。
“哦對,”身邊的人小二先一步想起似的,“這些人是曹小公子帶來的。”
是中書侍郎的孫子曹可,是從丁志明手裡搶下的曹可。
程以甯佯裝不悅,“我這錦瑟水榭本就生意慘淡,工錢都要發不出了,你帶人來白吃白喝,這不給我雪上加霜嗎?枉我前陣子還救過你,你這做得也忒不厚道了。從哪裡弄來這些人為難我的?”
曹可約莫也是變聲期,但嗓音沒李業成那般粗啞,隻是帶有濃重的鼻音。
他道:“就是因為那日在街上你路見不平肯施以援手,我才把這些吃不起飯平頭百姓帶到程老闆的酒樓裡吃一頓好的。”
“哎。”曹可打斷程以甯剛張開的嘴,“程大小姐聽完他們的遭遇,若是再生氣,今日的賬來日曹某三倍償還。”
曹可引着她出來,道:“這家人是濱海省人士,那男壯年伐木工,是家裡主要的收入來源。前年,他們所在地沅裡發生水災,許多百姓流離失所。”
濱海省和沅裡,程以甯不止一次聽到這兩個地名,特别是濱海省聽起來像是臨海的省份。
有個皇子的封号就是取自沅裡,約莫是某個皇子的封地。
程以甯暫且不理那思緒,靜靜聽曹可的叙述:“……他們家就是靠山吃山,那一場大水,幾近将進項全都淹沒。雖說家人都在就是最大的幸運,可這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六張嘴都是要吃飯的,剛開始,還能吃點老本,可老本總有一天會吃完的。所以他們乘此之前,打包一些家當離開了濱海,往沒京城來了。”
“來到京城,幹糧盤纏已所剩無幾,男壯年也因頻繁将吃的讓給老小,而餓得皮包骨,碼頭那兒的活都沒人敢讓他做,隻能打點零碎的黑工。女的呢就做些針線活補貼補貼。”
“我是發現那小男孩時他正在舔小石子,你說那哪兒能吃啊,于是我就買了些糕餅給他,他也不吃,然後帶我去了他的住處。”
“那住處,實際上就是一個小山洞,面積也不大,剛好隻夠睡六個人,撿回來的破破爛爛鍋碗瓢盆就擺在,山洞外頭的大樟樹下,有時還會有鳥給他們加餐……”
“哎,我說這些也不是想完全不給錢,就是我這個月月錢花光了,想賒賬,賒賬。”
都虧了那麼多了,程以甯根本不在乎這幾個錢了,就是想知道這些人來曆罷了。
眼下弄清了,程以甯也不裝刺頭樣了,轉身對身後的玉壺道:“去備些好打包的菜或糕點,米面肉蛋都拿一些,再去家裡清點些用不上且幹淨的舊衣服打包來。這些就不記曹公子的賬了,算我送給他們的。”
程以甯回頭對與她身量一般高的曹可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送得再多再周全,還不如給他安排個活。”
“我就知道程大小姐慷慨又熱情,我果然沒來錯,曹某就替那家人謝謝程大小姐了!”
“不必客氣,你去陪他們吧。”程以甯給曹可招招手,留下潇灑的背影。
在現實世界,于她小時候,吃不飽穿不暖是常态,十分能理解挨餓受凍的滋味,如此做算是給過去的自己一些慰藉吧。
想到這,心裡松快了不少,加緊腳步往賬房走,程以甯走到一個房間門口,被裡面一陣哭天搶地聲吸引住了,放慢腳步。
“我不是覺得你靠不住,而選擇攀附他家,而是這刺史輪換,讓我身累心累啊……”
“……”
“……董彰,你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