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憫開車把周靈蘊送回勝利茶廠,雨差不多停了,天空發亮,雲後日影稀薄,空氣中滿是厚重草木香。
小作坊沒有明确的午休概念,廠裡師傅吃完飯歇個十來分鐘就得接着幹活。春雨貴如油,好茶比黃金還稀,更甚者拍賣價高達百萬一公斤。
頭采、頭春、明前、雨前,分别指立春、驚蟄、清明、谷雨,一整個春天,采茶不停,制茶也不停,最是忙碌。
時間快兩點,周靈蘊來遲了。
姜憫車停門口,闆房裡的男人聽見動靜走出來看,聳肩笑一聲,“還以為你不來了。”
周靈蘊回頭沖姜憫揮手,“拜拜。”
姜憫手搭方向盤,車裡點頭,沒急着離開。
要賺錢養家,照顧奶奶,周靈蘊來時路上想得很清楚。她能屈能伸,屋前,朝着男人九十度鞠躬。
“老闆下午好,上午的事情,對不起。”
姜憫指骨微微發白,舌尖抵住下牙,頰線緊繃如刀。
男人瞄一眼門口那輛黑車,仍在笑。
他說,“你不用跟我道歉”,回頭朝屋裡吆喝一聲,女人牽着孩子走出來。
“讨厭鬼!”小孩抱着他媽大腿,朝周靈蘊翻白眼,做鬼臉,還“噗噗”噴口水。
幸好離得遠,不會弄髒衣服。周靈蘊還是本能後退。
她再度鞠躬,“老闆娘對不起,小弟弟對不起。”
冷不丁,想到姜憫那句“你很喜歡給人鞠躬嗎”?周靈蘊心裡咯噔一下,迅速扭頭。
車窗升起,黑玻璃阻擋視線,她沒來得及看到姜憫的臉。
引擎低吼,車輛駛離,車輪與地面發出尖銳摩擦聲。
周靈蘊用力眨了眨眼,壓下心頭慌亂,轉身朝廠房走去,投入下午的勞作。
熟悉了場地,她工作效率大有提升,跑前跑後不再無頭蒼蠅似到處亂撞。隻是身上的衣服過于寬大,袖子老往下掉,為方便幹活她把褲腿塞進雨鞋,褲腰還是松,時不時得停下來拽一把。
老闆兒子像隻小幽靈,總蹲在角落看她,眼神充滿惡意。
周靈蘊神經緊繃,生怕他再找麻煩,幸好上午幫她出頭的大姐一直把她帶在身邊,那孩子也被大人勒令不準進入廠房。
“熱不熱?”大姐笑着問。
作青室高溫高濕,空氣似乎有形狀,是一塊塊方磚壓在胸口。師傅們穿背心和短褲,周靈蘊滿頭滿臉的汗,臉蛋紅撲撲,逞強搖頭。
“明天來,裡頭穿件單衣。你這太厚,要熱壞的。”大姐好心提醒。
周靈蘊胡亂點頭,笨拙搖青,不時擡臂擦一把額頭。
大姐看她實在辛苦,趁老闆不注意,悄悄把她帶到角落休息,遞給她一碗涼茶,“我閨女跟你差不多大。”
周靈蘊渴極了,仰頭猛灌,茶水順着下巴流進脖子,她扯着衣領擦,“她讀幾年級啊?”
“高二,今年要升高三了。”大姐說着,兜裡摸出張皺巴巴的紙巾,“縣裡讀書,住校。”
周靈蘊接過,“嗷”一聲,悶悶的。
大姐看她一陣,“你這麼小出來打工,家裡人不管?”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這樣問啊,周靈蘊好不想回答。
她站起身,“我去上廁所。”
“去吧。”大姐給她指了個方向。
周靈蘊想起中午飯桌上,姜憫怪她的爸爸媽媽沒有讓她成為超級大富豪。當時不懂,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
有媽的小孩可以繼續讀書,在縣城讀書,還能住校。
聽蛋撻說,她以前也住過校,經常半夜翻牆跑出去玩,喝醉酒騎在牆頭下不來,天還落着大雨,她瘋瘋癫癫,大叫大笑。
周靈蘊當時像在聽神話故事,住校好好玩。
現在想,如果她有機會繼續上學,一定會好好學習。
學到深夜,學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