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表面鬧騰的新年過後,家家戶戶都享受着正月裡難得的清閑日子。走街串戶,笑聲裡堆着滿滿的吉祥話,大人和小孩都歆享這冬日勝景。槐南四處走親訪友的人卻傳來風言風語。原來陸海一家根本沒有修繕自家的屋舍,反倒搬去了陸平家裡,做起了半個主家。陸家寨的媳婦們搖頭歎息,說陸海娘子如今在陸平家裡頤指氣使、呼來喝去,模樣全無寄人籬下的拘謹。
此言一傳到陸大娘耳裡,頓時坐不住了。本來就打着借張家屋子過年、少花點錢的算盤,順帶還能從便宜侄子陸遙那讨些實惠。哪曾想,陸海那邊倒先聲奪人,把自家的地盤全占了去?這如何能忍?
可不得了! 當天下午,陸大娘一家便急急忙忙地收拾行囊準備返家了。陸遙看着這靠窗的火爐裡氤氲的柴火香,本不欲一同歸家。但一想到這一大家子一個頂事的都沒有,若真被陸海家的占了上風,自己面上亦無光,仍是收拾了書卷,向蕪娘一家辭行。“這些日子,叨擾表兄表嫂了。” 蕪娘一邊擺手,一邊還面帶詫異,隻得倉促間準備些年節禮讓他們帶回去,卻又不由得暗自舒了一口氣。
張涵之卻隻笑而不語。同樣朝着陸遙拱了拱手,便兀自去柴房忙碌了。連日的大雪已經将柴火氤濕,得趕緊地掃清地上的積雪,否則濕柴起煙,他近日總聽見竈房裡時不時的咳嗽聲,讓人揪心。
蕪娘翹着腳在窗邊的丌凳上坐着,手中的小算盤發出啪啪地聲響。宇哥讀書的束修,新宅院的歸置…
還有,張涵之那厮三月就要參加童試,秀才之名于他如探囊取物;八月與陸遙一同前往省城鄉試,他更是一鼓作氣拿下解元,再遠赴京城一舉奪魁,在大殿之上獲聖人親賜,踏馬遊街,好不風光…
不過是噩夢的開始罷了。蕪娘想到此,不免又開始翻騰起變化的情緒,如心頭刺,哽在喉間,吞吐不得,每每想起,讓自己更加受傷罷了。
她見識過京城的繁華,也品嘗過天子腳下無名氏的窘迫。知道這吃人的社會是不給女子留多少活路的。一開始想要去京城複仇,不死不休的心思早已歇下。若是能尋一隅安平度日,叫錦娘和宇哥能快活長大便是極好的。她鬥不過皇權加身的平陽,鬥不過世事對女子的壓迫,甚至很快,她都無法如當下這般對功名加身的張涵之呼來喝去了…
蕪娘的肩膀更沉了,索性趴在窗脊上,軒窗透入隐隐的陽光,将發絲染成若有若無的金色,她把臉埋了起來,形成沒被照見的陰影。老天爺啊,又為何要讓我重新嘗遍這困苦呢?仿佛被巨大的恐懼吞噬,蕪娘的肩膀聳動。拿什麼去複這當下莫須有的仇?
不!是不同的。自己還能憑借繡活養活自己和一雙兒女!但,上一世的婦人見聞總是有限的,占着一個先機就是莫大的恩賜了,來年番國的繡品入京,自己還能得掌櫃如此照拂嗎?
…
心頭仿佛千百個小人打架,一時躊躇滿志,一時又意志消沉,蕪娘便在這混混沌沌之間昏睡了過去,眼角的淚無聲滴落。
張涵之進屋添炭時便看到這幅景象。一旁甩開的賬本和一副蹙眉的美人像。他輕手輕腳地走近,指腹劃過她的額間,想要撫平她緊促的眉頭。這一年間,他看着她忙忙碌碌,看着家裡蒸蒸日上,隻是她的青蕪,似乎愈發地沉默。
是什麼讓你這般的憂愁?
張涵之默默地撿起地下攤開的小賬本。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小财迷,隻是以前在夫子面前樣子端得極好,其實私底下有個小本本,一筆一筆都記着呢。虧她還給自己的小九九起了個雅緻的名字 —《青蕪手劄》。
手劄裡的字迹一筆比一筆潦草。有一頁還被墨給暈破了,是錦娘出生的那天。張涵之沉默地翻着,最新的一頁更是簡略,隻寫了幾個零星的字,湊不成句子:
“童試、鄉試、狀元、平陽…”
這些字迹旁還寫着大大的“和離”二字,用墨筆圈了一圈又一圈,字的邊緣都有些連成片,浸濕了下一頁紙。
張涵之無法形容那一刻的震撼。當一切被刻意忽視的細節掀開,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的謎底浮現。“原來我才是你一切痛苦的來源。” 握着手劄的手微微顫抖,許久又聽聞輕輕地一聲歎息。
蕪娘的背上不知何時披上了薄被,炭火烘烤得臉頰發紅。她似乎夢見那年春,張涵之這個假正人君子被她捉弄急了,在她額間輕輕地一吻,輕似梨花拂過…
蕪娘攏了攏身上的被子,看着桌上放得整齊的手劄。看見了也好,看見了,對彼此都好…
蕪娘擡眸,張涵之在書房一邊哄着小織錦一邊拿着書閑看,宇哥在暖爐旁安靜地摹着字,兩人時不時地低語幾句,真真一副父慈子孝的美好景象。蕪娘正看得出神,冷不丁和張涵之的目光撞個正着,忙閃躲開,關上窗,快步往竈房去了。
現在知道躲了?滿腦子想着和離的時候,目光可是惡狠狠的。張涵之嘴角揚起,“宇哥今晚想吃點什麼?我跟你娘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