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十一月雨水不多。幹燥的空氣配着每天午後的陽光,讓人誤以為這個冬天也許會格外溫柔。可一踏進十二月,冷空氣突然從北方壓境。每天都灰蒙蒙的,風都像小刀子,卷着霜吹進人骨頭縫裡。
憶芝怕冷,每天起床都要先哀嚎一通,像隻冬眠被吵醒的小動物,賴在靳明懷裡不肯動彈。
可這天還不到七點,他醒來時,身邊的被窩已經涼了。
天剛微亮,窗外結了一層霜。
她手機響過一次,他迷迷糊糊聽見她在電話裡說了句“我馬上過來”,然後下床穿衣的動靜。她動作迅速,甚至沒開燈。他閉着眼,聽着她走到玄關,電梯門打開,又合上。
她以前也有這樣臨時被叫走的情況,鄰裡糾紛,停電跑水,從不挑時候。但每次走前,她都會回來床邊親他一下,出門後再發個信息。
今天她走得太急了,一整天也沒聯系他。
上午他連着開了幾個會,中午又有飯局要參加,回到辦公室已經快三點了。他拿起手機,沒有她的新信息。
他給她撥過去,她接了,那頭傳來雜亂的背景音,還有醫院裡電子喇叭提醒患者就診的廣播。
“怎麼在醫院?你人沒事吧?”他問。
她好像在樓梯間,聲音有點喘,“我沒事。是社區的一個工作對象出了點狀況。”
“在哪家醫院?”
“和平裡。”她那邊好像推開了門,背景音更吵了,“我先不和你說了,人太多,我完事給你發信息。”
他這邊還想說點什麼,那頭已經挂斷了。
病房的暖氣很足,空氣有些悶。沈阿姨躺在靠窗的床位,已經睡着了。她仰躺着,呼吸不勻,時不時輕輕抽動嘴角,好像在夢裡還在念叨什麼。
她臉色暗淡無光,臉頰塌陷,眼角和額頭布滿了皺紋。滿頭花白,發茬不太整齊,應該是自己剪的。一雙手幹瘦幹瘦的,像樹皮一樣粗糙,指節已經伸不大直了。
憶芝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裡還拿着一疊單據——病曆本、醫保卡、各類收費票據、還有診斷證明。她一張張理好,依次拍照,又折得整整齊齊,塞進沈阿姨的外套口袋裡。
沈阿姨今年八十多歲,和五十多的殘疾兒子勇哥相依為命,是憶芝對口負責的極困難家庭。老伴早在十多年前過世,還有一個女兒,前年因急病離世,如今隻剩下母子兩人。
勇哥年輕時受過工傷,落下了殘疾,下半身癱瘓,腦子也不太靈光。那些年工傷賠償并不高,單位也早已倒閉。他們靠低保、醫保和殘疾人補貼維生,可再多的政策傾斜,也抵不過現實裡那道“無收入”的缺口。
兒子無法自理,沈阿姨隻能靠自己。幾十年來,她堅持在早市擺攤,天不亮就開着電三輪去蔬菜批發市場進貨。哪怕北京進入了寒冬,早上五六點的風像針一樣刺臉,她也要裹着棉襖頂着黑走。
出事是在今天清晨六點半。沈阿姨剛進完一車蔬菜,電三輪在回早市的路上和一輛白色私家車發生了剮蹭。電三輪翻了,她腳腕扭傷,一邊捂着腳一邊給憶芝打了電話。
憶芝趕到現場時,交警已經做完現場勘驗,判沈阿姨全責。白車司機正扶着自己凹進一塊的車門打電話。穿着校服的孩子站在她旁邊,拉着她的衣角,神色焦急,應該是害怕上學會遲到。
“小姑娘,我要一千真的不是訛人。你自己也開車,肯定心裡有數。”對方看了一眼她停在路邊的車,“我們這種人也不容易……去修車要請假扣工資吧?送孩子上學要打車吧?走我保險,明年保費又要漲……你說我能不生氣嗎?”
那位司機四十出頭,穿着普通,語氣不算咄咄逼人,卻有種壓着火的委屈。
沈阿姨并不是要賴賬,但是一千塊,她真的沒有。隻能忍着疼,一個勁地給對方賠不是。
憶芝一句話沒說,拿出手機轉賬。對方一看金額無誤,在交警出具的事故調解記錄上簽字,便帶着孩子匆匆離開了。
沈阿姨這下更急了,“小羅,這個錢……我還有一個定期,等我家去取了就還你。”
憶芝輕聲說着沒關系,不着急。蹲下掀開她的褲腿,腳踝已經腫得發亮。她沒再多解釋什麼,把電三輪拜托給路邊的小賣部,徑直把人扶上了車,去了最近的和平裡醫院。
急診室裡排了一會隊,拍片确認是挫傷,沒有骨裂,但血壓偏高,醫生建議住院觀察一晚。
沈阿姨原本死活不肯。她心疼那一車菜,怕看病要花錢,更怕她住院了,勇哥一個人沒人照顧。
憶芝打了幾個電話,一邊協調人手上門看護,一邊低聲勸她,“勇哥那邊我已經安排了,居委會張主任會安排人到您家去。沈阿姨,您先把腳看好,醫生說明天就能出院。”
老人沒再堅持,整個人像是被抽了筋,緩緩靠回病床。眼神空空的,透着一股拖得太久的疲憊,連痛都不再尖銳,隻剩下緩慢滲出的沉默。
護士來換吊瓶時,沈阿姨醒了。才睜眼就掙紮着要起身,
“幾點了,大勇該吃飯了。”
動作太猛,身子一歪,差點跌下床。憶芝趕緊扶她躺回去,拉好被子,
“勇哥吃過了,您對門的李嬸給送的三鮮餡大包子。您看,這還是熱乎的。”
她把手機遞過去,是同事特地發來的照片。
沈阿姨顫着手接過手機,貼近了細看,好半天沒眨眼。照片裡兒子正低頭吃着包子,咬得滿嘴都是餡,眼睛還眯着,像是笑了一樣。
她呆呆地看着,眼角忽然迸出了淚。
“小羅……”她哽咽着,“不怕和你說,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每回我那傻兒子叫我‘媽’,‘媽’,我就不能不活。”
她說着話,聲音卻被抽泣聲淹沒,眼淚一串串地滑下,帶着壓抑太久的力氣。她用紙巾胡亂擦着臉,可怎麼都擦不幹淨。
憶芝坐在一旁,什麼都沒說,隻輕輕握住她的手。沈阿姨的手枯瘦,手背上布滿老年斑,指節粗大,像半枯的老樹枝——是幾十年養家糊口,端屎喂飯換來的。
她去過沈阿姨家。那屋子不大,陳設也舊,卻收拾得闆闆正正,連床單都抻得平平整整。
勇哥坐在輪椅上,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絨線衣,領口和袖口都起了毛邊,但都被細細縫過。針腳細密勻稱,一看就知道那是慢慢縫的,是花了心思一點點補的。
每次在早市遇見,沈阿姨都樂呵呵的,往她手裡塞小番茄、小黃瓜,說你們年輕人得多吃蔬菜。
憶芝從沒見她這樣哭過。
她本該勸幾句的。可這一刻,她腦子裡卻隻剩一句話在回響:
“每次他叫我‘媽’,我就不能不活。”
像一柄鈍刀,落在她心口。
至少勇哥還能叫聲媽。
她沒說話,隻把老人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沈阿姨在說自己、說兒子,可她聽起來,那像是在預演她未來的人生。
她現在還能像一個外人那樣,體面、妥帖、全力以赴地介入一個家庭的困難。可她知道,有一天,她會變成這個故事裡的勇哥。
而留在她身邊的人,将永遠活在漫長的、無解的痛苦裡。
直到安頓好沈阿姨的晚飯,憶芝才離開醫院。到家進門時,靳明正在準備他們的晚飯。
她對西餐一向興趣一般,但之前吃過他做的焗釀海鮮,格外喜歡。今天他不太忙,索性自己去了趟三源裡,買了新鮮的海蝦和扇貝,打算再給她做一次。
在水果攤前,他照着她平時愛吃的樣子,挑了藍莓、草莓、火龍果,想了想,又加上了鳳梨。
老闆算賬時,他忽然想起中秋那次,兩人一起逛菜市場,她在炒貨攤前左右為難。他讓她想買就買,她斜他一眼,笑着數落他不會過日子,自己低頭笑了一下。
站在廚房島台前,他把腌好的蝦和扇貝一隻一隻排進烤碗,擡頭朝她那邊掃了一眼。
憶芝坐在對面的高腳椅上,正在幫他擇菜。可她神色不對,從回來就興緻不高,此刻更是心不在焉的,把一整根西蘭苔掰成了一段段,自己卻根本沒注意。
他還沒提醒她,她自己先發現了。“喲,”她看着眼前那堆寸長的蔬菜,又擡頭看看他,眼神一時有點迷茫,“這還能吃嗎?”
烤箱還在預熱,發出輕微的嗡鳴。
靳明放下烤碗,擦了擦手走過去,把菜盆接過來放到一邊,俯身看她。
“怎麼了,今天不高興?”
她擡起頭,眼神有些空,半天才輕輕“嗯”了一聲。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語氣柔軟,“工作不順心?白天在醫院到底怎麼回事?”
憶芝喝了口水,想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她沒講太多細節,隻說是社區裡一個姓沈的阿姨出了點事。早上出門去進菜,在路上剮了私家車。腳受傷了,雖然不重,但老人年紀大了,醫生建議住院觀察。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醫院陪着。
靳明沒打斷她,隻是靜靜看着她說話的樣子。她語速很慢,說得也不連貫。
她平時也常聊起工作,那些雞飛狗跳的鄰裡糾紛,哪怕多麻煩,她都能講得輕描淡寫,甚至還能搞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