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她像是在腦子裡慢慢翻,找出一些能說出口的部分,一點點往外拿。
“她有個兒子,勇哥。五十多了,下肢癱瘓需要坐輪椅,腦子也不太好,不大認識人。一直是她一個人在照顧。”
“勇哥那邊我讓同事過去了,鄰居也幫忙照應着,她才肯住院。”
然後她講起醫院裡人很多,交費取藥都有人插隊,停車場有人吵架。
她說得東一句西一句,像是無意的發散,卻又有意地繞過了什麼。
靳明聽着她講,心裡漸漸有數。這件事情裡真正讓她在意的,她都沒說。
比如——她為什麼嘴上不停,卻不肯擡頭。
比如她說有人在停車場吵架,自己的語氣卻微微發顫。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有點後悔白天電話裡沒堅持問到底。
她現在坐在他對面,說了那麼多,卻像什麼都沒說。
靳明沒繼續問,隻是聽她慢慢說,直到她聲音低下去,不再說話。
他擡手輕輕抱住她。她臉貼上他胸口時,他的襯衫瞬間濕了一片。
烤箱預熱完成,發出“叮”的一聲。他沒動,隻是輕撫着她的背,等着她的呼吸慢慢平複下來,手環上他的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她坐直身體,有點不好意思地低着頭,拉過紙巾盒來擦臉。
他一手托着她的臉,接過紙巾,小心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她眼睛紅着,眼底還滾動着淚珠,要落不落,看得他心裡發緊。
她共情力強,平時看着樂樂呵呵,和他一起看電影時沒少哭過,看到老人孩子吃苦就紅眼眶。他習慣了。
但這一回不一樣。她整個人像塌下來了一樣,哭得太久,太真,不像是單純為他人難過。
“沈阿姨和勇哥的事,讓你難受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問。
她點頭,又搖頭。
“這樣的事其實挺多的。”她輕描淡寫地扯了句别的,可是淚意馬上又上來了。
“我去過她家。她家裡,菜攤上,收拾得都特别利索,人也敞亮。可今天在醫院……”她聲音發着顫,“她哭着和我說,她早就不想活了。可是為了勇哥,她隻能撐着這口氣活着。”
她臉揚着,說這話時,鼻翼微微張着,像是在努力忍住什麼。可是眼淚還是直直滑下來,流進他掌心裡。
他重新把她抱住,下巴挨着她頭頂,拍着她的背,輕聲問了一句,
“你是覺得,她活得太苦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擡手抹了下臉,聲音悶悶的,發着抖。
“我隻是覺得……她已經精疲力盡了。可她連一句‘媽媽辛苦了,謝謝媽媽’都換不來。”
“勇哥隻有渴了、餓了,才會叫‘媽’。他叫‘媽’,可能和‘喂’差不多。”
“這對她太不公平了。”
她擡頭看他,忍淚忍得發抖,那種混合着壓抑、憤怒、不甘和心疼的神情,讓人心口發悶。
他手指順着她的發縫,理了理她蹭亂的頭發,在她耳邊輕聲說,“想哭就哭吧,不用忍着,我在呢。”
她低頭抽泣了幾聲,收了淚,把聲音盡量放輕松些,
“害,我沒事。可能是快來姨媽了,有點容易激動。”
她扯了個小謊,他沒有戳破。
那種淚,他見過。他十四時患腦瘤需要手術,哪怕風險不大,母親夜裡也曾坐在浴室裡那樣哭過,哭他這麼小就要受這種罪。
那種心疼和恐懼,和現在的她一模一樣。
他心裡隐隐一動,卻按住了沒有問。
她繼續說起沈阿姨的後續幫扶,說區裡在協調,走綠色通道。她刻意把情緒拉回工作語言裡,像是在讓自己冷靜,也像是在努力把這件事變成一件“能被解決的事”。
見她情緒平穩了一些,他開冰箱拿出一瓶飲料,用毛巾包住。扶着她後腦,輕輕按在她眼睛上,
“敷一會兒,要不然明天眼睛沒法看了。”
她安靜地坐着讓他擺弄。
“沈阿姨家的事……我這邊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他給她冰敷着眼睛,語氣溫和卻認真,“我們公司下面有兩個慈善基金會,以前也接觸過殘障支持的項目。雖然不是專門做這一塊的,但應該能找到資源。”
憶芝眼睛上頂着飲料瓶擡頭。他知道她要說什麼,在她肩上輕輕按了一下。
“不是我直接刷卡。”他聲音裡帶着點笑意,“知見不是一言堂,基金會更不是我說了算,走程序也需要資料審核。但有我在,他們的申請不會被埋起來慢慢拖。”
“你剛不是說綠色通道嘛。”他把水瓶拿下來,端詳着她的眼睛,“咱們也走個綠色通道,但合法合規。不是施舍,也不是走後門。你想幫他們,我就幫你。”
他輕輕一點她額頭,“是不是又要說别麻煩了?你說個試試?”
她看了他一會兒,張開胳膊抱住他,第一次沒有推脫。
在他懷裡點頭,“那就麻煩你了,區裡我們也在推動,看哪邊程序走得更快。”
她擡頭看他,眼睫還濕漉漉的。他說不是走後門。可沒有他,光憑憶芝和沈阿姨,她們去哪裡找這樣的門路。
“謝謝靳總。”她聲音有點啞,額頭在他胸口輕輕一磕,“我改天請靳總吃飯,靳總好人一生平安。”
他捧着她的臉。她帶着淚沖他笑,鼻頭紅紅的,嘴還嘟着。
他低頭頂了下她額頭,
“就這點事,哭成這樣?你之前還說我不會好好說話。”
她低頭笑着頂他胸口。他摸着她軟軟的頭發,
“以後也這樣,有事你就說,不許一個人亂想。”他低頭親了她發頂一下,“羅憶芝,你忘了你現在有我了?”
她靠在他懷裡,閉着眼睛,聽着他的一字一句。他的每一個字,都讓她的心疼一遍。
他抱得那麼穩,好像再大的事都能接得住她似的。
可她知道,他接不住的。不是他不夠強,而是沒有人能真的和這件事和解。就算像沈阿姨一樣,外表堅強的一天天熬下來,内心裡卻隻會更痛、更無助、更絕望。
有一瞬間她是真的怕了。怕自己再晚一點,就要崩潰到什麼都說出來。
怕她一說,他就真成了沈阿姨。
怕她說出實情的那一刻,就不得不和他切割。
她當然想要他。想靠着他,親近他,想讓他陪着她一直往前走。
可每次這樣靠近,她就會被命運像針一樣紮一遍——
你早晚得放開他的手。
你不能把他也拖進那種日複一日,磨到人隻剩一口氣的絕望裡。
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她就還能多擁有他一點。
她笑着擦幹眼淚,說“謝謝靳總。”
可她心裡知道,這不是結束,是提醒。
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