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沒見了。
他頭發剪得比以往更短,西裝剪裁合體,襯衫袖口露出精确的比例,就像他們初次相見時一樣,連紐扣的光澤都仿佛精心安排過。
他是創一代,從不是靠包裝唬人的精英模樣。他的身上有種天然的掌控力,骨相利落,情緒都藏得住。連走進屋的步伐都帶着一種銳氣,整個人鋒利得像一把刀。
他沒看她,沒打招呼,低着頭,像是仍沉浸在剛才會議的思路裡。
直到在她對面坐定,放下手裡的ipad和杯子,他擡頭看她,笑了。
他是天生的笑唇,很少和人擺臉色。和她在一起時尤其愛笑,溫柔的、耍賴的、故意氣她的,什麼花樣她都見過。
可今天這笑,分寸拿捏得太好,熟練得像練習過無數遍——得體、親切、卻留着明顯的距離。仿佛他們之間從沒愛過,隻是偶爾合作的同行。
“最近怎麼樣,還好嗎?”他的聲音平穩幹脆,熱絡中帶着客套,像是在問一個投資人近況。
沒人知道他剛才在會上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一直在打腹稿,調動所有談判技巧,甚至準備好了不惜連哄帶騙,也要讓她在那份信托協議上簽字。
可推開門的那一刻,她就坐在那裡,背對着他,盯着桌上的文件發呆。
他腦海裡所有的排演瞬間失效,隻剩下一個念頭——她瘦了。
下巴尖了,眼窩也深了些,連脖頸都細得有些過分。
他明明準備得無懈可擊,可她一坐在眼前,他所有的邏輯、話術、控制力,統統啞了火。
他摘下腕表扔在桌上,像是随意活動手腕,其實是在給自己騰出一點時間冷靜。
她注意到他沒戴那條手繩。
她不知道,那條手繩現在就在他西裝口袋裡。
他來的路上才摘下的。
“還好,挺好的。”她輕輕說。
擡頭看他,他沒太在意她的回答,眼睛還在電腦屏幕上,像是被新郵件吸引了注意力。
“我爸那邊,謝謝你。他現在住的病房帶小院子,有好多花草。他很喜歡,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外面曬太陽。”
他點了點頭,答得輕描淡寫,“舉手之勞,甭客氣。”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把桌上的文件往他那邊推了推,
“這是什麼意思?你怎麼了,要立遺囑?幹嘛寫我名字?”
終于到正題了。
他關掉電腦屏幕,轉頭看她。
她眼睛還是那麼亮。可是這次看過來,不帶火了。不擰巴,也不皮,隻有冷靜,還有一點防備。
她第一反應是擔心他,他竟然有點高興。他甚至希望自己是真的出事了。
他咽下那口酸意,語氣盡量穩住,
“這不是遺囑。是信托。”
“股權信托。”
他頓了頓,刻意壓低情緒,
“是一部分股權的收益權,不含表決權,也不參與公司治理。”
“具體結構你可以問劉助理,或者不問也行。”
“你隻收錢,托管機構在香港,獨立賬戶打款,不經我手。”
她眉頭蹙起,想開口反對。
他搶在前頭補了一句,“你不用做任何事,每年打款,完稅,托管機構自動處理。”
她當然知道“股權”二字意味着什麼。
他進門前,第一頁她差不多看完了。
百分之一。
他公司的百分之一。
她不知道知見集團的整體估值是多少,但她記得,“獨角獸”的定義是十億美金,起。
她喉嚨發緊,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把文件推回去,“我不能要。”
那不是一疊紙,是一塊灼紅的烙鐵,貼着她的手心,把她心裡燒出一個焦痕。
她慌了,語速也快了,像是急着把這東西推遠,“我們單位是鐵飯碗,待遇不錯。我爸那邊你全包了,我也不跟你客氣。這麼多錢給我,白瞎了。”
她語無倫次。可他卻在慢悠悠地喝着咖啡,好像對面不是她,隻是個越解釋越犯錯的實習生。
“這事你說了不算。”他打斷她,笑了一下,像是笑她不懂。
他指了指文件擡頭,語氣半真半假,“不可撤銷,聽說過沒?”
“所有決策權都還在我手上,你拿的隻是分紅。跟我請客吃飯差不多,甚至比那還保底。”他挑了挑眉,“飯吃完就沒了。這個——源源不斷。”
他往椅背一靠,第一次在她面前擺出點纨绔勁兒。
“你要是實在覺得别扭,就當我任性。”
他笑得吊兒郎當,仿佛真的無所謂她簽不簽,“你就尊重我一次,成不?”
“你别發瘋……”她的聲音都在顫,“靳明,這不是鬧着玩的。”
他眼神微動。
剛認識那會兒,她每次喊他全名,都是要擠兌他。他不但笑着聽,心裡還覺得痛快。後來兩人在一起,她喊他名字,他心裡發熱,像被什麼溫柔熨過一樣。
可她剛才那一聲“靳明”,卻像用盡了力氣,狠狠把他往外推。
他輕輕放下咖啡杯,和她對視的眼神終于變了,少了些從容,也不再是僞裝出來的笃定,而是帶着一點不安,一點真切的哄。
聲音也低了下來,“這不隻是錢,憶芝。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散戲不散。”
“這是你人生的最後一道防火牆。”
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把文件翻開,指着其中幾頁。
“你想細看也行,我也可以直接告訴你關鍵點。”
“這筆信托,從現在起你怎麼用都可以。不動也行,反正全都歸你。”
“可要是有一天……”他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刻意繞開那些冰冷的醫學名詞,“你真的出問題了,它會自動進入照護模式。”
“賬戶照常打款,但每一筆支出都會被記錄、被複核。”
“照護機構、監護人、護理方案,都必須通過年度評估。資金用途不合規,照護不盡責,就會觸發幹預機制。”
“我加了定期第三方監察,你在不在狀态裡,都不會被草率處置。”
他垂着眼看她,一字一句,聲音低得像風裡的一句誓言,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有一天,是我比你先走。”
“哪怕我不在了,你也必須是一個被照顧、有權利、有尊嚴的人。”
“我不想你有一天,被人當成一個包袱,推來推去沒人管。”
“我不會允許。”
憶芝愣住了。
這文件她還沒來得及往後翻。
她以為她沒有未來,所以請他出局。可他卻要給她的未來兜底。
哪怕那裡面,已經沒有他的位置了。
她低着頭,盯着文件打開的那一頁,卻怎麼都看不清上面的字。
“靳明,你冷靜一下,再考慮考慮。”她聲音發緊,“你将來還會有别的人……這個,你以後怎麼解釋?”
她不知道還該說什麼,才能讓他把這東西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