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午膳還有些時候,于是懸黎提議:“一起走走吧。”
姜青野卻之不恭。
馬車回家去了,朱簾翠幕卻不肯,在後頭不遠不近地綴着。
鄧節度使在京城的府邸選得好,正在梁門外,二人且聊且行,一路風光盡收眼底。
懸黎前世今生,也算走過不少地方,西南陲扶棺回京,之後還和親出塞,大涼國土的極南與極北,她全都踏過了。
但如今日這般在街巷之中随意漫步,還是頭一遭。
同照楹和雲雁出門,都是馬車代步的。
原來擺攤設點的商販如此之多,原來外城街巷道旁是不植果木的。
“小姜……郎君。”周遭行人多,懸黎改了口,“你真的了解我嗎?”
姜青野前世被恨意裹挾,看誰都像是在看滅他滿門的仇人,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勸解,結果今生是另一種模樣的油鹽不進。
真是奇異的殊途同歸。
“自然。”姜青野頭頭是道,“玉津園相遇的時候你借我帷帽遮擋。”
怕他私自回京被百官糾察,而不是要向陛下舉告他私自回京。
“還有你為我家出主意,善良聰慧有謀略。”
這也不是胡說,“你在興國寺與鄧家娘子遇見,沒過半月她便成了皇妃,這其中必然也有你的手筆。”
鄧家大娘,夫家舅姑不慈也不是什麼秘密,隻是她那夫君人很不錯,鄧家大娘也不屑于和長輩計較,這才沒撕破臉。
懸黎這是幫了鄧節度使一家。
“還有你——”也會為我奔走,舍命相救。
這樣的好女子,不為她傾心才不正常。
“你錯了,”懸黎沒有半點被心上人誇贊的欣喜,她那雙茶褐色的瞳子裡漾着冰,姜青野隻看一眼便覺得要被凍殺了。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利可圖,都有我自己的算計。”
懸黎緊繃着臉,但語氣格外随意,“我拉攏你,是拉攏你背後的姜府和一整個北境軍,我幫鄧娘子,也是希望她以後知恩圖報,多在陛下耳邊吹吹風,我從來不是為了幫你們。”
“那也很好啊,”姜青野像是被毒菌子給藥壞了腦子般執迷不悟,“定是從前過得不好,現下才想辦法讓自己過得好,這是人之常情。”
他語氣裡甚至還滿是欣賞,“你能謀斷還能成功,證明你智計無雙,這又不是壞事!”
二人從街巷裡,一路争執到朱雀大街上,禦街禦溝裡風荷滿塘,禦溝邊桃、梨、李、杏,墜着飽滿的果,生機盎然。
錦繡中庭,錦衣華服的郎君娘子旁若無人的拌嘴,禦廊下擺攤的小販們見怪不怪。
懸黎和這人說不明白,恨不得一棒子将前世那個奸相佞臣給打出來。
遠處傳來一陣有規律的馬蹄聲,朱漆杈子隔出來的中心禦道的塵土濺不到禦廊下。
打馬而來的那群人,面目在煙塵中,叫人看不分明,但為首那人,一頭長卷發垂到腰際,蟹殼紅的外罩與丹臒色的内衫,叫不出名字的料子在日頭下泛着亮閃的光。
姜青野順着聲音看去,那人□□的棗紅馬,馬毛順滑光亮,矯健有力,能養出這樣的馬來,家境不俗。
懸黎隻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更是在馬上那人投下目光時,别過臉往姜青野身後藏了藏。
姜青野擡起胳膊,寬袖将懸黎完全遮住。
在馬上那人看來,底下兩個人形狀親密,像是一對新婚小夫妻,丈夫在為妻子細心遮塵。
那丈夫卻擡着頭,與他對視,鷹隼一樣銳利的目光,像是荒原上吃人的狼。
那人隻看過一眼便目視前方,朝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煙塵消散,姜青野才放下手臂,卻發現懸黎眼圈紅了。
是因為剛才那人?
他們認識?
姜青野仔細回憶方才那郎君的相貌,說一句形貌昳麗也不為過,可看着年歲大了些,總得将近而立了。
懸黎怎麼會和這樣的人認識?
懸黎眼眶還紅着,擡手喚來朱簾翠幕,“去查查,嶺南秦家來京城做什麼,今日之内,務必給我結果。”
嶺南秦家?姜青野皺了眉,他們進京做什麼?
而且就他所知,嶺南秦家的家主總得四十開外了,不該那麼年輕。
“不管你要做什麼,都告訴我,我陪你。”姜青野攥了下懸黎的手腕,有些唐突,飛快放開。
她情緒不對,不能放她一個人去。
懸黎深深一禮,方才還言之鑿鑿此刻卻自打嘴巴,“先謝過小将軍,我或許,真有事相求。”
姜青野被她求助,比求人成功還開心,“鷹哨傳信,我一定來。”
*
晚膳時候,朱簾打探消息回來了,她連水都來不及喝,急匆匆向主子報告:嶺南秦家來京城求親,求娶毅王府孀居的王妃段瑛。
懸黎那壺烹茶的滾水,撒自己手背上了。
朱簾翠幕大驚失色,忙來忙去給懸黎上藥,懸黎像感覺不到疼似的任她們兩個擺弄。
他還是來了。
隻是今生來得似乎早了些。
等她回過神來,左手背已經被朱簾翠幕塗滿了青碧色的藥膏。
兩個小丫頭還不住地朝她手背吹氣,好像這樣她便能好得快些。
“你們先出去吧,替我炖一品溫補的肉膳,突然有些想吃了。”
懸黎拿出了被她收好的鷹哨,此刻她慶幸被燙的不是右手,懸黎飛速寫好了兩張信箋,小心翼翼地推門出去。
拿沒受傷的右手撐着爬梯子上房頂,還沒吹響哨子,便有一隻鷹立在她不遠處。
灰嘴暗羽,京城的确是少見這種鳥兒,應該就是它,懸黎吹了吹哨子,示意自己不是壞人,壯着膽子靠近它。
還沒邁開步子,便被人摁住了肩膀,“小心。”
溫熱的氣息吹過懸黎耳畔,這一瞬間,那口氣息好像從耳朵一直蹿到腳心,她渾身僵硬,不敢動作。
“手怎麼?”姜青野驚呼一聲,執起她的手,仔細聞了聞,“這是治燙傷的藥,你是探到什麼消息了?”
都能失神到燙傷自己的手。
“秦家次子秦照山,進京來是求娶我阿娘的。”
姜青野給她吹燙傷的動作都頓住了。
“真是欺人太甚!”天下女子何其多,千裡迢迢進京來求娶懸黎母親!
這簡直是往人心口插刀子。
“你将這封信,塞到秦照山下榻的驿站。”懸面沉如水,“我要親自會會他。”
“我同你一起。”姜青野還握着她那隻被燙傷的手,語氣很急。
久久未能聽見懸黎的回複,姜青野的有些失落地起身,“信我一定給你帶到。”
心裡想的卻是,明日他也自會偷偷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