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媽媽醒了,與剛才的大吵大鬧不同,她沒出聲,隻是安安靜靜地躺着,呆呆地望着窗外。
天氣很好,陽光灑進窗戶,曬得診療室内暖洋洋的。樹上的綠葉被風吹得微微晃動,幾隻麻雀在枝頭叽叽喳喳地叫着。
李澤杭從心理咨詢室回來的時候,看到蔣勝正睡得不省人事。剛才蔣勝倒的那杯水已經放涼了,他重新倒了一杯熱水,遞給林媽媽。
“謝謝。”林媽媽轉頭看了看他,眼睛裡布滿紅血絲:“你們是小元的同班同學吧?”
李澤杭在床頭的椅子上坐下,點了點頭:“那天我在校醫院,還不小心撞到了他。”
李澤杭才剛來學校報道沒幾天,和同班同學還沒有太多交集,與林修元更是僅有一面之緣。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想把自己看到的林修元告訴林媽媽。
“小元以前就這樣,經常冒冒失失的。”林媽媽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又消失不見:“他來校醫院,是去看心理醫生吧?”
李澤杭沉默了一會,點點頭。
林媽媽轉頭閉上眼睛,淚水順着眼角默默地流下來,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拳頭握得很緊,仿佛在隐忍巨大的痛苦。
“小元有抑郁症,他過得不好,我知道,都是我害的。”林媽媽平靜地說着,拳頭卻一下一下敲着床沿。
蔣勝聽到動靜,悠悠轉醒過來,他見林媽媽情緒激動,以為又大事不妙,拔腿想去叫醫生過來,被李澤杭攔住了。
李澤杭把水遞給林媽媽,聲音輕柔:“林阿姨,你不要責怪自己,給修元看病的醫生說他其實最近情況好了很多。”
蔣勝靜靜地盯着李澤杭看了一會,陽光輕輕地打在李澤杭的側臉上,勾勒出秀氣的輪廓,幾縷光在長長的睫毛上輕輕跳躍,像是不小心從夜空中掉落的星星。
他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附和道:“對啊,林阿姨,修元最近的狀态其實一直不錯。”
“那他為什麼……”林媽媽沒繼續說下去,垂下眼睛:“昨晚在醫院接到醫生給的死亡證明時,我一直不敢相信,我覺得他們一定是騙我的。小元肯定還在學校,所以我得親自來過看看,看他跟你們一起軍訓、上課,他本來應該跟你們一樣……”
林媽媽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她眉頭緊皺,嘴角不停地抽搐着,淚水順着臉頰滑到枕邊:“可是,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
林媽媽無力地望着天花闆,緩緩講起了關于林修元的故事。
——
林修元五歲的時候,林媽媽和林爸爸離了婚,法院院長一錘定音,把林修元判給了媽媽,位于老城區的那套不足六十平的小房子最後也歸了母子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跟着媽媽長大的原因,當同班的男生小朋友都在熱火朝天地玩着遙控飛機、手槍、坦克時,林修元更喜歡混在女生堆裡,跟她們一起給洋娃娃換上好看的公主裙。
雖然林爸爸會按月給母子倆贍養費,但林媽媽知道,如果想給林修元更好的教育,那些錢其實是遠遠不夠的,所以為了給林修元一個不輸于别人的未來,她必須掙更多的錢。但是她自身文化水平不高,因此隻能在廠裡找了份流水線的工作,晚上又從同事那裡接一些零碎的手藝活來補貼家用。
囿于生計,她沒有注意到林修元那些“奇怪”的行徑,比如他熱衷于給洋娃娃做一些綴滿亮片的新衣服,或跟着班裡的女孩子玩過家家,他總是樂此不疲地沉迷于各種小女孩的玩意兒。
但是,這還不夠。
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林修元偷偷從媽媽櫃子裡拿出裙子來試穿,又給自己塗上了眼影和口紅。他正對着鏡子查看自己的妝容時,就被告假回家的媽媽撞見了。
“你在幹嗎?”林媽媽一臉震驚。
林修元顯然沒想到媽媽會提前下班,慌亂地把剛塗好的口紅一把擦掉,臉上霎時出現一抹紅色:“我我,我瞎玩呢,你,你怎麼這麼早下班了?”
他邊說着邊蹬掉裙子,換上自己的褲子,然後沖進洗手間,手龍頭的聲音嘩啦啦地響徹林媽媽的耳膜。
林媽媽沒答話,她挂好包,換了衣服,像平時一樣進廚房開始做飯。
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想,小孩子總是對未知的東西感興趣,他不過是玩玩罷了。
直到那天,她接到了班主任的電話。
班主任說,林媽媽,你們家修元是不是……是不是病了?沒病?你知道他幹了什麼嗎?我知道,班裡同學打了他,是他們不對,但是修元他他他……他竟然早戀,還給人寫情書,而且他寫情書的對象竟然是……是一個男孩子!這,這成何體統!我估計是他平時跟人交流太少了,才會産生這種心理疾病。你們做家長的,平時不僅要關注孩子的成績,也要多關心關心小孩子的心理健康!”
班主任在電話那頭夾雜着憤怒與嫌惡的聲音,林媽媽至今都還記得。那個聲音第一次讓她覺得自己生下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怪物”。
“我沒見過他說的那個大哥哥,但我能感覺到小元很喜歡他。”林媽媽的眼睛望着虛空,嘴巴無意識地開合:“他說那個哥哥很聰明,跳過級,還幫他補課,也會跟他一起玩,不像他的同學一樣排擠他,不過我沒想到他說的那種喜歡,竟然是……”
李澤杭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覺得喉嚨發幹。
那天,林媽媽是在學校後面的垃圾回收處找到林修元的。林修元把頭埋在圈起來的胳膊裡,手裡緊緊地攥着一張紙。夕陽的餘晖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狗。
林媽媽走近,叫了他一聲。
林修元擡起頭,他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胳膊肘也有一條擦傷的紅痕。
林媽媽記得那天沒等下課,她就把林修元帶回了家。
她一把抽出林修元手裡的紙,看都沒看就把它撕成了碎片:“媽媽一個人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在那條流水線上站十個小時是為了什麼?是為了讓你跟其他人有一樣的生活,為了讓你有一個更好的未來,不是為了讓你變成一個怪物!”
林修元咬着牙,渾身發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怪、物!”
林媽媽指着林修元的鼻子繼續罵道:“不是怪物你玩小女孩的布娃娃?不是怪物你學人早戀?不是怪物你給男孩子寫情書?”
林修元握着拳頭,不斷重複,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林媽媽揚起手,一巴掌扇了過去,林修元本已挂彩的臉上頓時出現一片紅印。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修元去了哪裡。”林媽媽咬了咬下嘴唇:“但是第二天早上回家的時候,他跟我說,媽媽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讓你擡不起頭了。”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林媽媽掩着臉嗚咽,聲音幾不可聞,但聲音裡的絕望卻擲地有聲,将窗外的藍天也抹上了灰色。
——
“沒想到林修元被校園霸淩的事竟然是真的?!”曾鑫紅着眼說。
蔣勝猛喝了一口可樂,恨恨地咬着牙:“那種人,老子見一次揍一次!”
周末,宿舍四人一起去莊毅家的飯館聚餐的時候,蔣勝在車上義憤填膺地把林修元的故事又複述了一遍。
莊毅全程低着頭,等蔣勝說完,才擡眼瞥了前座的李澤杭一眼,而李澤杭也正從後視鏡看向後座,兩人目光相碰,莊毅趕緊扭頭看向窗外。
曾鑫哭得抽抽搭搭的,幾乎用光了司機車上的小半包面巾紙:“沒想到林修元以前過得這麼,這麼……而且連他媽媽也不理解他,最後還……”
雖然他們讨論的話題有點“非同尋常”,不過司機師傅全程淡定地聽着,并不插話,仿佛一個隐形人,下車的時候還很貼心地把剩下的紙遞給曾鑫。
莊毅家的飯館開在北街農貿市場外面的商業街上,離學校不過十幾公裡的距離。
他們剛下車,蔣勝一眼就在莊家飯館門口看到了蔣建國送貨的車。
蔣建國在北街農貿市場開了一家海鮮水産店,從小蔣勝就跟着蔣建國走街串巷去送貨,一來二去就把整條北街的小孩子都混熟了,其中也包括莊毅。
四個人一進門就看到蔣爸爸和莊爸爸正在你來我往地打“雙人太極拳”。
蔣建國把一個信封拍在桌上:“你開飯館平時進進出出這麼多,這些錢你就先留着,我不着急用。”
莊貴華把信封塞回他包裡:“沒事,我還周轉得過來,真不用。”
還沒到飯點,餐館裡還沒上客人,不然這場面跟“黃金八點檔”差不多,特别下飯。
蔣勝使勁咳嗽一聲,終于打破兩人的僵局。
莊毅從進門開始臉色就不太好看,畏畏縮縮地躲在衆人身後,莊貴華一看見他,也沒顧得上同學和朋友都在場,一把抄起前台的雞毛撣子就沖着他抽沖了過去:“臭小子你還敢回來?!”
莊毅忙躲到蔣勝身後,哀求道:“爸,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莊貴華冷笑了一聲:“别叫我爸,我沒你這種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