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瑤音閣,宋泠然已然心定,大抵是羞恥過了頭,再無羞恥的餘地,抑或者是知道羞恥也沒用,她竟然不再困于此事,反而想起了進宮的場景。
得知皇後诏令時,祖父宋吟之的确病重,因風寒引發積年舊疾卧病在床,隻能帶病入京。
宋泠然攔住了宋吟之,鄭重地跪在他的榻前,一字一句地說:“琴之一道,百态入音,當初阿祖可以為譜曲上邊塞,我亦可以為阿祖入皇宮。懇請阿祖給泠然一個磨煉自己的機會,泠然也想像阿祖一樣,譜出流傳後世的曲子。”
毫無疑問,整個宋家唯她天賦最高,隻有她才能代宋吟之進宮。
彼時,她琴心如磐,銳意進取,認為皇宮也是百态之一,存着入宮增長些見識的心思。
藥香苦澀中,琴聖面容枯槁雙眼渾濁,望着孫女的眼神卻極為欣賞與憐愛,他答應了孫女的請求,将傳家之戒從手上摘下來套到了孫女的指頭上。
“施施,阿祖等你回家。”
宋泠然小名喚施施。
徐徐地,宋泠然在琴凳上坐了下來,想起臨走時太子說的那句“老師天賦冠絕古今,若是行差踏錯,會很可惜”,隻覺自己愚蠢萬分。
是的,她那樣好的天賦,不該耽于情愛,且既無心攀附于太子,她又何必為太子一席話羞愧難當。
所謂情心亦是琴心,喜歡一個人實在沒什麼好丢臉的。
而那輕薄之舉……
做已做了。
後悔也無濟于事。
宋泠然豁然解脫,解下琴囊,将焦尾歸于原位,再不為此事郁郁在心。
*
翌日,朦胧晨光從菱花紋窗子裡透入,光束中混雜的細小灰塵如螢飛舞,洋洋灑灑落在窗台上,沾染了窗妝台上的淨瓶杏枝。
明秀帶着低等宮女推門而入,入目即是紫帳掩映的如意月洞門架子床,以及滿地淩亂的稿紙,遲疑喊道:“宋女師。”
隻見宋泠然坐在月洞門中間,身上挂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薄衫,露出幾處雪白的膚色,還剩幾處被缭亂不成髻的烏發遮掩着。
似是一夜未眠,她的眼睑處青黑了幾許,手邊錦被上放着稿紙,還有幾張陳于枕上。
明秀彎腰撿起腳邊的一張稿紙,發現是曲稿,淺淺笑道:“宋女師宿夜未眠,伏案至曉,是在作新的曲子麼?”
宋泠然揉了揉太陽穴,似覺頭痛,疲憊作答:“嗯,偶有靈感。不妨事,你們先出去,我自己收拾即可。”
昨夜,她輾轉反側,想起鶴叟因情抱憾作出了《夜泊舟》,便也想試作一曲,結果作着作着跟自己較上勁兒了。
明秀粲然一笑,揮手讓其他宮女都退下,自己則慢騰騰的将曲稿一張一張拾起,放在書案上,道:“那宋女師可有作出令自己滿意的曲子麼?”
宋泠然悶不作聲地将臉往雙膝裡一埋,甕聲甕氣道:“沒。”
明秀驚訝了一瞬,随即安慰道:“婢子不善音律,宋女師不若找太子殿下讨論一二?”
宋泠然木然擡起頭,嗤地一哂:“他亦不善,幫不了我什麼。”
好、好罷。
無奈地,明秀隻好轉頭去衣櫥裡給宋泠然拿今日要穿的衣裳,碎碎問:“宋女師,今個兒穿這套月白色緞面提花襖裙好麼?”
“嗯。”
用完早膳,宋泠然照例研琴,續作昨夜沒作完的曲子,幾番修修改改不甚滿意,又浪費了一沓稿紙。
這時,有宮人來禀甯遠伯幺女雲三小姐求見,雲三小姐名喚雲娉婷,芳年十六,是宮中女院的學生。
之前,宋泠然去女院代了兩次課,與雲娉婷相識,所有學生都對她退避三舍,唯雲娉婷性子跳脫不計身份。
這不,宋泠然還沒讓明秀去将她迎進來,雲娉婷自己已經風風火火的提着裙角躍進了門,如同一隻歡快的小鹿,但見她一襲嫩黃色的銀杏提花緞面襖裙,簪着牡丹吐蕊絨花發簪,衣襟墜着個紅玉璎珞項圈,煞是嬌俏可人。
見到宋泠然,雲娉婷笑容清甜,圓眼彎成了月牙兒:“宋女師,女院放堂啦,我特意摸過來找你玩兒,順道蹭個飯。”
宋泠然眼中亦然漾起笑波,命明秀給她搬來凳兒坐,堪才回道:“那我今午讓小廚房給你做栗子糕和紅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