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七年,秋。
洛陽朝霧尚濃,宮城四周缭繞着未散的水汽,宛如薄紗遮面。朱雀門前,三十輛青蓋安車一字排開,車毂尚帶露水,繡簾微動處,隐約可見簪花少女的倩影。
鄧佳,或者說,現在的她,是鄧綏了,靜靜跪坐在第三輛安車内,手指悄然撫過袖中一物。那是一隻青銅匜,通體溫潤,底部刻有細小篆文:「永元四年,肇贈綏」。這些日子,她幾乎每夜都在撫摩那行小字,仿佛要從銅面裡撫出舊夢殘痕。
“姑娘,時辰到了,得下車了。”
侍書的聲音輕輕喚她,像風吹過一池秋水,将她從思緒中驚醒。她擡眼,掀起車簾的一瞬,秋陽正斜照在朱雀門上,那一排排鎏金銅釘反射出刺目的光,令她不由得眯了眯眼。
門外已有十餘位良家子少女列隊等候,皆身着統一天青色褙子,裙擺垂地,鬓邊隻簪一支素銀簪,是家人子的裝束,代表她們出自簪纓世家。
鄧綏走下車,步履從容,裙角微揚。腳下的白玉禦道尚帶露水,踩上去微微打滑,但她毫無踉跄之态。她特意上了極淡的脂粉,粉裡揉入雪蓮膏香,掩去面上素氣,卻更襯得膚如凝脂,眉目清潤。
“南陽鄧氏女,年十四——”
谒者高聲唱名,嗓音如錐子般在清晨的空氣中劃出一道鋒芒。鄧綏緩步向前,每走一步,系在她腰間的淺绛禁步便随之輕顫,絲縧間小玉撞擊,發出清脆細響。
她站定,正對驗身的内侍。
那老宦官本漫不經心,執尺而立,眼神淡漠。可當他擡眼看見眼前這位少女時,神情忽然微怔。
“身長……”
他咽下半句,眉頭悄然一皺。按制,入選宮女之家人子需身長不下七尺,太高則不合規制。而鄧綏竟比量尺高出半寸,這是異數,是破格,是麻煩。
他低聲咕哝幾句,卻終未出口,隻是記下了名字,又低頭翻閱名簿。
而她,始終垂眸而立。眼睫微斂,光影落下,宛如一彎掩月的弓。風拂起她鬓邊青絲與裙裾,整個人清瘦挺拔,宛如秋風中的一株蘭,生得恬靜卻不軟弱。
人群中已有低語傳來:
“……她祖父是那位鄧禹?雲台二十八将之首……”
“聽說是陛下親點入宮的……”
“你瞧她那雙眼,不像中原人……”
這些聲音并未入她耳。
鄧綏站在列隊之末,靜若寒潭。她刻意模仿着記憶深處那個“自己”的姿态,肩脊如竹,纖頸輕垂,眉眼中帶着舊日書香世家的矜持與隐忍,既不卑躬屈膝,也不傲慢張揚。
這不是她第一次踏入這座皇宮,卻是第一次以鄧綏之名,坦然立在天子腳下。
她知道,從此刻起,她不再隻是個“誤入”的現代異客,她,必須成為那個注定載入史冊的女子。
老宦官終于在木牍上重重蓋下印記,喀哒一聲,像是宮門緩緩阖上。鄧綏指尖微顫,尚未松口氣,忽聽身後一陣騷動。
“颍川陰氏女,年十五——”
唱名聲破空而來,如刀刃斬水,衆人循聲望去。她也不由自主地回頭,便撞進了一雙含着冰鋒的眼。
那少女身形纖長,亦穿天青家人子深衣,卻故意将衣領挑松,露出内襯一抹妖冶的胭脂紅。那紅色如滴血桃花,刺眼卻不俗豔,反襯出她肌膚如雪,唇若點朱,一身清冽之中偏帶媚态。
最惹眼的是她腰間玉佩,白玉溫潤,雕工古樸,其上陰刻鳳紋,與鄧綏藏在袖中的青銅匜底一模一樣!
四目交彙間,那少女唇角微挑,盈盈一禮:
“陰陶見過鄧妹妹。”她的聲音清亮帶笑,玉佩随着她的動作清脆作響,似有意似無意地引人注目。
“家父常說,鄧太傅的孫女,儀觀端方,天姿玉質,今日一見,果真不虛。”
"陰姐姐的玉佩很别緻。"鄧綏輕聲道。
陰陶得意地揚起下巴:"這可是我家傳的。" 她話說得柔順,眼裡卻藏着尖刀,分明每一個字都在試探與挑釁。
鄧綏尚未開口,一聲高喝驟然斬落衆音,“掖庭令到!” 宛若巨石投湖,水面瞬間寂靜無聲。
所有家人子紛紛跪地,裙擺與佩環碰撞一地清響。鄧綏心頭一緊,膝蓋剛觸及冰冷青磚,便聽見一陣沉水香自遠而近,那香味溫厚持久,卻裹着一絲幾不可聞的藥苦之氣,似檀非檀、似毒非毒。
香至,人至。
“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