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秋宮正殿,百枝鳳燭高燃,紅光映壁,映得金漆飛鳳幾欲振羽欲翔。金絲帳幔微曳,宮人屏息而立,殿中一片肅然。
鎏金憑幾後,劉肇半倚榻上,衣袂半卷,神情懶散而涼薄,指節有節奏地叩擊案面,叩聲如雨打銅磬,催得衆人心驚膽跳。
今日乃七夕佳節,後宮例設乞巧之宴,本該琴瑟合鳴、燈影搖曳。可天子卻臨時召集衆嫔妃入殿,開口便抛出一道政務密折:
“有司奏報:南陽大旱,水脈枯竭,百裡赤地。今數千流民湧入京畿,民心浮動。”他眸光似笑非笑地掃過衆人,語氣不疾不徐,“若交由你們處置,當如何應對?”
言語輕描淡寫,實則玄機暗藏。這不止是一次臨幸前的點卯,而是一場無形的較量:“若朕不在,誰能代朕馭局?”
鳳座上,陰陶緩緩起身,身着朱紗織金鳳袍,霞帔垂地,鳳冠搖曳。她輕撫腕間鎏金鴛鴦镯,唇邊帶着合時宜的溫婉笑意,聲音卻冷得像霜。
“流民亂京,動搖社稷之根。”她話音清脆,“臣妾以為,當即遣禁軍圍堵洛陽四門,凡有聚衆鬧事者,斬首示衆,懸城門而警。”
話音落地,殿中一靜,連禦案前的朱筆都止住了躍動。
劉肇沒表态,隻緩緩執筆,在竹簡上勾下一道朱痕。那筆鋒極細,像刺在風中。
陰陶似仍不甘,笑意更深:“且可令司隸校尉盤查街巷流民,凡無通傳驗牒者,皆歸為官奴,令其服徭役償糧債,省得生事。”
這番話一出,殿内溫度驟降。
那是一種将人如牲畜編排的冷酷言辭,連殿角守立的内侍都不由低頭避開。
衆嫔妃之聲皆為,平庸與噤默。
李貴人聞言,怯怯啟唇,像是鼓足勇氣才開口:“或可…設粥棚赈濟,予民一線活路......”
“然後呢?”陰陶眼角挑起,譏笑不止,“讓他們賴在洛陽不走?貪食不肯返鄉?你是打算把皇都變成乞丐窩?”
她輕叩案幾,護甲敲在漆面上,發出刺耳聲響:“婦人之仁,不足為謀。”
王美人小聲提議:“或許可遣使發路費,助其還鄉,不失體面……”
陰陶冷哼:“你以為國庫是聚寶盆?你這等養在深宮不知米貴的娘子,若真讓你主事,怕是半月就得破産罷。”
衆嫔妃聞言再無一語。偌大一殿,唯餘燭火噼啪作響。
此刻,鄧綏安靜地跪坐于末席,身着石青色淺繡羅衫,鬓發如雲垂肩,宛如畫中人。
她指尖在茶盞邊緣輕輕摩挲,素瓷上細緻的金描龍紋,映着她沉思的眉眼。
她心中已有十策可破此局,皆源自前世社會學課堂上的“流動人口應對機制”,但她清楚:此時言語若太早,隻會激化宮中波瀾。
陰陶一身霜刃,正求機會當衆示威,若她貿然出言,便是落入其設好的鋒芒之中。
于是,她不語,靜坐。
她的沉默,是有力的沉潛,是亂流未起前的靜水深流。
劉肇的目光淡淡掃過衆人,停在她身上時,不動聲色地緩了幾分。他看見她未動,卻也未懼。
他唇角輕抿,指尖敲案的節奏停下了。好一個鄧綏。不動如山,藏鋒于鞘。
他想知道,她何時拔劍。
也許,他正等她開口。可她偏偏先讓風靜下來。
“鄧貴人。”天子端坐不動,冕旒下的目光如冷玉透光,突兀地落在末席,“你意下如何?”
言出如箭,衆人神色一凜,鄧綏緩緩擡眸,唇邊無波,心卻知,這一刻,早晚要來。
她先起身,向陰陶一禮,姿态溫順卻分寸拿捏得宜,如溪邊柳,不與風争,卻能映月。
“妾以為,此事當循三策分步處置,方可解局。”
她取出随身絹帕,展于鳳案之上,指尖蘸茶,清清淡淡地在素白之上畫出簡圖。
“其一,”她一邊畫一邊緩聲道,“于洛陽四郊設‘安集所’,依地勢分三至五處,收容老弱、病殘、婦孺。青壯者則登記造冊,分類造冊,妥為安置。”
這一筆,正落在四城角落的梅花點上。
劉肇微蹙的眉頭松了半分,這分明是她從後世“臨時安置區”中化來的思路,隻是化繁為簡,古法新用,滴水不漏。
“其二,”鄧綏将茶盞輕旋,露出第二幅圖,“設‘工役台賬’,興修漕渠、城牆、道路、倉廪。凡流民,皆可依力投工,日給米一升、薪錢三文。”
她指尖一點那“工”字,語聲微揚,眼底藏鋒:
“如此,既安百姓,又有功業。妾以為,此為‘以工代赈’,可比‘施粥散錢’強百倍。”
陰陶冷嗤一聲,金護甲劃過鳳案漆面,冷冷插話:“說得好聽。那數以萬計的錢糧從何而出?難道讓朝廷自掏空庫?”
鄧綏卻不急不躁,神色沉靜如水潭之月。
“其三,”她拈起最後一角帕絹,輕輕展開,薄如蟬翼的帛面上,是她親繪的激賞圖式,“請富戶捐糧。凡捐百石者,賜‘義民’金匾一面;捐千石者,其子孫可入太學——”
言未盡,殿中已響起一片輕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