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冰鑒已換過三次,透出絲絲涼意,映在玉階上似一抹不散的月色。外殿風鈴輕響,殿内卻凝固如寒潭。
鄧綏跪坐在青玉案前,為劉肇講解新拟的《考課法》。她衣袖攏香,指尖輕點竹簡:“上計簿可增‘民訟平息率’一項。訟案年年遞減,并不總歸因于刑威之重,或可視為教化得法、政通人和。”
她語氣平緩,眸光清潤,仿佛春日初融的溪流,涓涓不息。
話音未落,隻聽“哐啷”一聲脆響。茶盞落地,陶片四散,濃色茶湯淌入案上奏章,迅速洇開成一灘褐色的暈漬,仿佛多年前未曾風幹的舊血,在今夜重新蘇醒。
劉肇僵坐原位,掌心還停在半空,指節緊攥發白,眼神卻釘死在那片茶痕之上,像看見了什麼魔咒般的幻影。
“朕十歲那年……”他低聲開口,聲音啞得幾不可聞,“窦憲也是這般,将朕親手抄的《孝經》打翻。”
鄧綏心頭微顫,手中竹簡險些滑落。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童年。
“他說......‘豎子也配談孝道?’”
那一瞬,殿内所有燈燭似乎同時暗了一格。夜風順着甬道呼嘯而入,撲滅了半數紗燈,燭影在壁上扭曲如毒蛇般。
劉肇的眼神空茫而沉陷,仿佛魂魄脫殼,跌回那個被群臣冷眼、家族遺棄的幼年。語句斷斷續續,像從深淵中一點點拽出的夢魇:
“朕八歲時,生母梁貴人以‘驚駕失儀’罪被賜死……太後将她首飾衣钗盡數剝下,命人焚屍于甘泉池旁……那天,朕還在講堂背《尚書》,不知宮中早已無人等朕歸。”
“十歲,窦憲凱旋,朕在大朝正殿獻《鹿鳴》詩,背錯一字,被當衆抽了三鞭三掌。掌嘴的太監手冷如鐵,血從牙縫流到脖子裡。”
“十四歲政變那夜,朕跪着割下窦憲首級時……他腰間還佩着朕幼年送的玉珏。那是朕的母親唯一給朕留下的物什。”
他的聲音逐漸顫抖,仿佛有千萬柄倒刺的箭,正從舌尖戳入胸腔,将年幼的痛苦一字一句地翻出來。
鄧綏怔住了。她不曾想過,在這個表面清冷、威嚴自持的帝王心底,竟埋着這樣一個滴血成河的童年。
忽而,劉肇伸手抓住她,将她纖細的手指死死按在自己胸口。
“朕有時夢見……這裡淌出的血,可以把整個未央宮都淹沒。”
掌下,是一顆狂亂如戰鼓的心。它跳得毫無節律,如破堤的洪流、驚弓之鳥,又似長夜無眠的幽魂,在漫漫黑暗中孤注一擲。
鄧綏喉頭一澀,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語言在此刻如此無力。
她隻覺得手掌溫熱如焚,那是一個帝王久藏于盔甲之下、再也掩飾不住的痛苦與赤誠。原來,這就是他突發癫怒、心悸頭痛的源頭。
不是神秘的天象,不是傳說中的巫術,而是創傷,是童年一次次被背叛、被羞辱、被剝奪的記憶,在時光深處不死不休。
現代心理學稱之為“創傷後應激障礙”。
鄧綏忽然想起在急診輪轉時,醫院裡那個深夜哭泣的退伍老兵,他說:“我不是瘋了,我隻是……一直沒能回來。”
她輕輕反握住劉肇的手,貼在他心口,像是要将所有躁動與悲鳴都揉進指縫之間。
“陛下,”她輕聲道,語氣低柔如春風拂雪,“您已經回來了。”
天子微怔,低頭看她,目光在燭火搖曳中沉沉湧動,像終于在荒蕪之地望見了一絲綠意,一滴甘露,一線歸路。
她沒有提及任何專業術語,也沒有告訴他那是一種病。她隻是以一個溫柔堅定的姿态,站在他裂開的縫隙前,不退也不懼。
這是她與他的誓言。不以神谕為憑,不仰天象為命,而是用心,喚回被命運碾碎的人。
鄧綏緩緩抽出手,指尖尚留着他心口殘餘的餘溫。她不動聲色地打開案旁的匣盒,取出九枚溫潤如脂的玉棋子,色澤分明,質地瑩澈。
“陛下,”她輕聲喚道,語調如風過松林,“妾想與您玩個遊戲。”
她将棋子分作三堆,拈起一枚,擺在案幾一角:“這三堆,分别代表您的三段年歲。八歲之前,八歲至十四歲,十四歲以後。”
“這是算命?”劉肇眉間微蹙,唇角卻隐有一絲譏诮的弧度。
“不是。”鄧綏莞爾,眸色卻澄澈如水,“是記憶。我們來重寫它。”
她将案幾微推,使棋子在燈影中浮現出模糊的輪廓。那不是遊戲,那是命運的剪影。
劉肇沉默片刻,終還是拈起一枚白玉子,緩緩落在“八歲前”的方位。他望着它良久,仿佛望進了某個封存已久的角落。
“這是朕……在章德殿□□偷吃蜜餞,被傅母責罰。她奪了果盤,還命小太監灌了半碗苦參湯。”他說這話時,神情淡漠,仿佛隻是别人的故事,但指節卻緊得不行。
鄧綏不動聲色地将一枚黑玉棋子遞到他掌心:“現在,請您為這段記憶,換一個結局。您希望那時,發生什麼?”
劉肇喉結微動,目光遊移不定。他從未如此直視過那些記憶。陰影、羞辱、孤立,早在年幼時便将他層層包裹。他像被逼到懸崖,卻又無法後退。
“希望……”他的嗓音啞得幾近破碎,“希望有一個人,能搶過蜜餞,咬一口,然後對朕說......‘真甜’。”
鄧綏聽罷,忽而低首,拿起那枚黑玉子含在唇間,含糊卻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真甜。”
劉肇瞳孔陡然收縮,如被一道無形雷光擊中。他猛地起身,龍涎香氣驟然逼近,下一刻,她已被他死死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