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風聲如潮,朝日未升,殿中已然火光通明。劉肇披着素緞龍裘,眉目間卻是按捺不住的愠怒。他猛然将一卷《尚書》擲在幾案之上,硯台被震得傾斜,墨汁迸濺,染黑了龍案上的白絹奏箋。
“‘曰若稽古’,才四字,今文家解作‘順考古道’,古文家卻謂之‘追述先王志’。同為一經,解義如棋錯亂,章句如河失源——天下學子,當信誰之言?”
竹簡卷角已卷起邊角,墨痕斑斑。殿中群臣噤若寒蟬,唯有鄧綏從容上前,曲膝拾起那卷書冊,指尖輕撫過簡背幹裂的紋路,唇角帶着一絲冷靜至極的譏诮。
“更奇的是,魯地藏本之‘稽’從‘禾’,洛陽太學所藏,竟從‘木’。同一字,卻字形各異。難怪章句愈解愈亂,諸家之學愈分愈殊。”
她話音未落,馮岚從案側輕聲補道,語中卻帶着一絲久遠回憶的感歎:“妾昔年随父學遊楚地,偶于簡倉中得一卷殘簡。其上‘稽’字寫作‘?’字——從‘禾’,加‘止’。”
殿内一瞬寂靜如夜,連燭火都似被風驚擾,微微一顫。
劉肇緩緩直起身來,目光在那三字之間沉沉遊移,眸色深如夜潭:“文字不定,音義莫辨,禮樂焉安?若連經書之本都紛然無據,朕又拿什麼鎮四海、教萬民?”
他站起,冕旒輕響,在晨曦初起的章德殿中,似一道橫越百年章句紛争的回音。
劉肇于章德殿親撰诏令,命内外群臣共襄大典。
诏曰:
“朕觀典籍錯訛已久,今文古文,異聲殊義,士子惑焉,章句之亂,積弊日久。其令——”
賈逵為總校,率東觀博士諸學士,取《古文尚書》《魯詩》《逸禮》諸經,勘對百家,正訛補缺,詳錄舊文新注之異;
許慎巡行九州,訪古籀之文、李斯小篆、揚雄訓纂,輯《文字統例》為總,凡史籀篇、诏刻石、民間遺簡,皆可采入;
皇後鄧綏總攝書令,凡所争之字,義音不明者,以“永元章句”為正;
三年内修成《正字律》《字學通诂》,刊印天下,以為學子試讀、學官講授之準。
诏書書尾,朱筆另批四字,清峻如劍:
“字不三全,義必流弊。”
下令當日,太學鐘鼓并鳴,文官翰林齊誦诏文。百官肅立,東觀門前,一夜之間,呈書請校之學士竟逾百人。
河洛之畔,霧霭微起,一位衣袍沾塵的士人背負竹笥,履履獨行于泥濘鄉道之上。他鬓邊微霜,神色卻帶着久尋不遇後的執拗沉靜,正是東觀校字使,許慎。
日影西斜,他在一戶黛瓦老宅前叩響柴門,門軸吱呀作響,探出一位鶴發童顔的老儒,衣襟上還留着未幹的墨痕。
許慎躬身緻禮,展開一卷微裂的楚帛書,指着其中一個形體繁複、似羽似屋的古字道:“敢問先生,可識此字?”
老儒将銅絲老鏡湊近,凝視片刻,忽而一笑:“此乃楚人古書‘?’也,正是學之本字。昔年吾師傳我,屈子在《離騷》亦用之。”
正言談間,屋後一童探頭,咬着麥芽糖嚷道:“阿爺,那字我認得!咱家燒陶時,我爹爹就刻在罐底上,說是‘學問人’的意思。”
許慎眼睛一亮,如聽雷霆,連忙摸出一枚蜜糖糕遞給孩童,語氣激動:“小友可肯引我拜訪尊父?此字事關《章句》正音,萬不能誤!”
黃昏如熔金潑灑,一行人踏着落霞前行。他的竹笥中,再添一片陶片,其背刻有一行娟秀纖筆:“采字如采銅,千煉方成器。”落款,鄧綏。
章德殿内,夜色已深,燭焰輕搖,映得宮牆似水紋浮動。
鄧綏披素練外紗,正伏案描摹一枚戰國青銅鼎上的一個字。那字大如人首,形若張臂仰天,一望而知乃“天”之古文。
她輕蹙柳眉,自語低歎:“甲骨之‘天’,本象人頂蒼穹,有尊天畏命之意……可到了小篆,卻成了‘一’加‘大’,其義何在?”
正沉思間,忽有一隻手從身後輕覆她的手背,帶着熨人的溫度與熟悉的氣息。
劉肇在她耳畔低語,唇角帶笑:“始皇欲‘書同文’,李斯嫌六國舊字繁亂,于是削骨煉形,取其勢而不留其古。”
他指引筆鋒,将那字從鼎上拓下,再比于小篆:“正如你我。去陳言、破舊制,雖失其形,卻不廢其神。”
二人相視一笑,竟似在文字之海中并舟共渡。
幾月後,許慎将纂輯完備的初本《說文解字》獻上,共九千三百五十三字,編排循部首、溯源流,凡古籀、倉颉、篆隸之變,皆有考據。
劉肇展卷翻閱,翻至“皇”字,大聲朗誦其中條目:“‘大也,從自。自,始也。始皇者,三皇大也。’——好!此解,當為‘皇帝’之正名,終結百年之争!”
鄧綏卻靜靜翻到“後”字,指着釋文,語氣意味深長:“‘繼體君也,象人形,施令以告四方。’”
她輕笑轉眸:“許君,這‘施令’二字,可是你故意添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