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從新開始。
店裡的人說麗姨人品不行，她的兒子也不是好人。
她不管她爹死活，借親戚錢不還，她兒子小小年紀四處騙錢。
阿笙聽到留意了一下。過了幾天，麗姨要辭職，說是照顧病人。店員告訴阿笙，是她的兒子掄起鐵錘砸她的丈夫。
“我聽到他們對話，她說：你怎麼能這麼對你爸？”
“那孩子說：你對你爸還不如我對他呢，至少我沒餓死他。她把她爹餓死了。”
“……”
又是半年，飯館盈利。阿笙把賺錢消息告訴母親，母親說父親去年也賺了錢。
他們歡聚一堂，父親快樂的聲音在她耳邊，傳授他成功的經驗，教育她。
聽着他的聲音，望着他的笑臉，阿笙忽然感到鋪天蓋地厭惡與憤怒，接着她的腦海被各種惡毒和極端想法充斥。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覺察到她難看的臉色，朱善德的聲音減小了。
她以為她已經忘了，她以為她已經可以平和地對待他。
居然沒有。
居然更嚴重了。
為什麼會這樣？
她的心跌落到谷底，她的脊背發涼，意識到無論她如何勸說自己，無論她多麼清楚他的痛苦與不易，無論她在遠離他的時候有多清楚，一旦靠近他，她就會失去理智地憤怒。
他常年不以為然的話語，不合時宜的冷笑，喜怒無常的脾氣，酒後的暴力，與在她耳邊長達十數年連續不斷的哭泣與抱怨，烙印在她的靈魂裡。
他們一家人貧窮地生活在一間狹小的空間裡。
是他……是他讓她從一個正常人變成現在現在這樣！
她早可以離開，他用道德倫理，用她深愛的母親捆住她，困住她。是他讓她變成他！
她又覺得憤怒，出奇地憤怒。她想他們消失就好了，他們一起消失好了！
憤恨升起又衰落。
他是養大她的人，他也有待她好的時候，就算不是那麼好，至少沒有抛棄她。她不能完全無視他的痛苦，無法全盤否認他的付出。
而且，她早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刺傷與冷淡他了不是嗎？
他年弱，她與朱權愈強。
朱權不管他的，他隻剩下她了。他的脾氣已經越來越好了。
她有時疑心他是真的變好了，還是在怕。也許他隻是意識到他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讓同樣勞累一天的母親給他端洗腳水，毆打車禍後躺在病床上的朱權……
一段長久的折磨的關系，受害與施害的身份總是時刻輪轉的。
和諧的表象下，他們彼此痛恨、怨憤、愧疚、關愛、傷害樂此不疲。
“怎麼了？喝得這麼急。”
一瓶酒灌到肚子裡吐了出來。“我太高興了。”觥籌交錯間，阿笙意識到他們早已是一丘之貉。
“少喝點嘛，對身體不好。”朱善德說。
——
“張瑾奪說你要退出圓圓米飯。”王章開了卷馍店，客戶越來越穩定，“怎麼回事？”
阿笙：“不想做了。”
圓圓米飯生意正好，王章問她是否考慮清楚。
“放心。”吃着王章的卷馍，阿笙，“這下我終于有時間了，就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時間去hope home。”
“随時都可以。”王章。
“這裡的巧克力千層太好吃了。”阿笙。
“芒果奶油的也好吃。”王章。
“他們的蛋糕一點也不膩。真想天天吃。”
“要是應聘上他們的甜點師，是不是就可以自己做了？”王章。
“你想試試嗎？”
“有點。”
“人的心理是不是不是攻擊自己就是攻擊他人？”公園的椅子上，阿笙：“以前我隻在意我自己的一舉一動，隻在意别人對自己的評價，我的前二十五年可以說沒有讨厭的人，因為我沒有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我給他們一個寬泛的定義，定義他們都情有可原，都是好人。我聚焦我自己，自己的一言一行。後來，我的自我丈量讓我疲憊，我開始把目光投射在别人身上，當我去度量他們的時候，我開始發現他們的缺點，開始厭惡他們，憎恨人類，我開始理解為什麼有的人這麼憤世嫉俗……你有這種感覺嗎？”
王章猶豫地搖了搖頭：“我大概……能夠理解。”，阿笙笑了笑：“有錢或者沒錢，文明或者野蠻，有出息或者沒出息……我最近想，世俗的成功或失敗一點也不重要。除非你永遠維持成功，否則就肯定會有失敗的冷眼，而當你再成功了，聲音又會變了。過去的輝煌、失敗過眼雲煙，當下轉瞬之間，一切如夢如幻。”
“時間匆忙，才需要人慢慢體會。”
阿笙：“……你覺得不覺得養孩子很麻煩？”
王章：“怎麼了？”
“要供他吃，供他穿，養不好了還會被埋怨，稍不留神還會被記恨……像麗姨他們家，養得好了，能不能在床前盡孝不好說，養得不好了，這麼一個人晚年在自己的身邊。不是比陌生人還可怕嗎？”
“真心地待一個人，好好地教育他，一般不會那樣。”
“……可是基因也很可怕。你相不相信人性惡的基因可以傳遞？”
“我覺得人是由基因和環境共同決定的。”
“基因不好，環境也差，這樣的人會長成什麼樣呢？做父母苦，做孩子苦，做人苦。”阿笙笑着，“正如你所說，人是自由的，我也覺得，我們沒有理由埋怨任何人……”
“……人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阿笙愣了愣，她笑着撞了撞王章，王章認真地望着她，阿笙漸漸不再笑，而是低下頭。
“……有些聯系是切不斷的。”
“聯系是種選擇。”
“……”
“……”
“……我讨厭他，讨厭他們，讨厭我自己……為什麼他們是這樣，為什麼我是這樣……”久久地沉默之後，阿笙忽然情緒失控，她抱住王章淚流滿面，“你不知道……發生了很多事……我想離開他們，我很早就想離開他們，但他們需要我……很多時候，他們其實也是好的，他們對我很好，我也想好好對他們……也許不是他們，隻是因為我沒有完成我的夢想……也許我在把我生活中的不幸推卸在他們頭上，也許是他們導緻了我的不幸，我不知道，我分辨不出來，控制不住……我明明是個成人，為什麼還要的失敗推卸給别人！我真的不該存在！為什麼我這麼卑鄙！”
“……你不是那樣的。你盡心盡力地生活，照顧你的家人，努力地工作……你很好。你隻是存在一些負面情緒，那很正常，你不能因此否定你自己，那是陪你走過所有困難時刻堅強的你自己，她隻是有點累了。”
“……”
“……”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久久，阿笙說。
“那就休息一段時間。”
“……”
“……”
“你要一直呆在這裡嗎？”
“過段時間，我打算去東北旅遊。”王章。
“……店鋪怎麼辦？”
“轉出去。”
“……”
“你要去嗎？”王章問她，阿笙紅了眼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