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王的意思,徐漳已被押解進宮,等待審訊。
這本也正常——明王進城後,大梁原有的各處機構幾乎都被廢掉了,許多事務都并到宮中由明王和心腹親力親為。在宮中審訊也不是頭一回,甚至還專辟了一座宮室用一拷問審訊。
不正常的是,這回,明王偏将審徐漳的地點,定在了芳禮閣。
這芳禮閣,是曆代大梁公主出嫁之地。在定下婚事後,公主們便會離開母妃,被送至此處備嫁,直至婚禮那日從芳禮閣的大門跨入喜轎。
公主們無論是下嫁,還是和親,無一例外。
在這裡審相國,真是有種把大白菜當蘿蔔啃的奇怪勁兒。
更奇怪的是,似乎為了迎接徐相國,這座芳禮閣居然還久違地打扮了起來:屋檐下的紅燈籠一個一個被擦淨點亮,有幾處燈籠罩子因年久破洞,燭光就那樣潦草又莊重地從罩子裡滲出來。
在并無唢呐喜聲的白晝裡,這些燈籠透出些淡淡的荒誕感。
小荷跟在明王身後,跟見了鬼一樣抿唇走着,跨過芳禮閣大門的門檻時,總覺得比小時候第一次拎起大刀時還要費力氣。
她偷眼去瞧明王,但他又覆上銀面,根本猜不出一點兒意思,隻一味往前走。
而後,在小荷以為他要走進芳禮閣正堂時,他卻腳步一拐,轉而從右處回廊上樓,并在屋内半掩的一處雕花窗下坐下,并示意小荷也坐。
眼瞧着宮人端上來幾盤瓜果熱茶,小荷疑惑:“不是要審徐相國嗎?”
明王一揮手,宮人盡皆退下,他取了面具,呼吸一口空氣:“先吃點兒?”
小荷盯着他拿起糕點的手:“不了吧。”
她心急如焚,往院内去瞧,卻被樓下忽然響起的鞭炮聲吓了一跳。
那些挂鞭盤在屋檐下,窩在地上,被點燃後噼裡啪啦大響起來。在迅速爆掉縮短的殘骸中,從芳禮閣洞開的大門外,居然擡進來一頂小小喜轎,上頭披鸾帶鳳,是公主們出嫁時乘坐的喜轎。
小荷大驚:“這是做什麼?”
明王隻是喝茶。也不知是不是她看花了眼,他的手好像在抖。手指看似将茶盞端得穩當,可裡頭茶水卻晃出兩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雕花窗内,甚至能将擡轎宮人的臉看得一清二楚。他們帶着些漠然的喜氣,推開芳禮閣正堂的門,大聲迎道:
“恭請貞和公主上轎——!”
小荷将身體靠近窗邊,幾乎要傾斜下去,她感覺自己不受控制地在發抖。
因從那正堂内,擡出來的是個男人。
這男子已白發斑駁,面容被打得青紫,連眼睛也睜不開,手腳被五花大綁。勒緊的繩索下,卻是一身幹淨的華貴官服。
這服制小荷認得。
“這是……徐漳嗎?”
明王将茶水一飲而盡,小荷難得見他有這麼動作粗魯的時候。他的眼睛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内心裡崩開了。
看來的确是徐漳。
徐漳被捆着塞進喜轎。他當然試圖掙脫,但宮人們力氣比他大得多,死死将他摁住往轎身裡塞。喜轎随即擡起,沿着芳禮閣院内行走一圈,重又落下。
徐漳又被押解出來。宮人摁着他的頭往地下磕,一邊磕一邊喊道:“虞後參見陛下!”
他跪拜的是明王坐着的方向。
磕拜三下後,宮人們向他跟前扔下一段白绫。
小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看向明王的眼神猶如看鬼一般。而明王隻緊盯着徐漳,像在盯一個死人。
鬧劇終了,徐漳口中的布被扯了出來,手腳也松了綁。宮人們消失不見,隻剩他躺在地上呻吟,身前飄着白绫,身後的喜轎在滿地鞭炮留下的硝煙裡若隐若現。
徐漳年紀大了,很快就動彈不得。他腳後一蹬,正好碰着那轎杠,突然發了瘋一樣一聲長嚎:
“兒啊!爹對不起你啊!爹對不起大梁!一步錯,步步錯呀!大梁不能再原諒爹,可是兒呀,你能不能原諒爹?”
徐漳抱住喜轎和白绫,開始将身上官服扯得稀爛,直至最後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寂靜後,明王的神情也恢複了正常。他神色淡然,轉向小荷道:“審完了。”
小荷隻覺得想吐。
這出鬧劇,她看懂了。
*
多年以前,梁虞還在交好的時候,曾有過一樁聯姻。
從大梁嫁去了兩位公主,其中一個做了大虞的皇後,另一個無聲無息地死掉了。
虞後是這位徐相國的女兒。死掉的那位,是明王的母親,但大梁宮廷,卻并未聽說過有一位曾住在永良宮的公主。
因為這位公主的身份和名号,都因某種原因被人刻意抹去了。
她的孩子們也許在大虞不太受歡迎,大兒子得以在母親身邊苟活下來,小女兒卻因為出生就沒了母親的庇佑,也許發生過什麼事,才被悄悄送回了大梁,由于某種緣由被悄悄養在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