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狼胥關城門處,滿載的車隊又浩浩蕩蕩地在城中晃蕩,滾滾車輪下落下一路新生的嫩草芽,在狼胥關的大道上,留着淡綠的車轍。胡音和漢語摻雜,駝鈴聲聲清脆悅耳,伴着春日曠野的清香,經過重修的城門,直沖城牆上鮮紅翻飛的楚旗。
若非有人說及,此刻在狼胥關前的旅客,是決計不會相信,眼前的城池,就在四個多月前,經曆過一場毀天滅地的災害。
“俱往矣!”戲台上紅衣戲子長歎,他濃妝豔抹,臉上神采飛揚,邊唱邊連轉三圈,穩穩站定揚起長劍。唱罷之時,一陣春風入關,引得他身後所挂旌旗習習獵動,引得台下觀衆一陣轟然,掌聲如雷,連連叫好。
“我出關三年,不曾想,家鄉還是如此熱鬧!”台下一個官差打扮的青年痛飲滿樽清酒,眼中含淚。回想他前段時間還在突厥境内擔心戰起,到時家鄉雪上加霜,哪曾想,眨眼間和平再臨,城池也已重現生機。
“我大楚兒女,是最了不起的!”和他喝酒的像是同侪,和他對碰一杯,一口酒一口肉,兩人對視而笑,眼中分明感慨萬千,均化作酒樽中那一輪清月,被悉數吞入腹中。
城中屋舍俨然,鱗次栉比,雖無林立高樓,卻也星羅棋布,屋接巷連,車馬喧鬧。明明已經月上中天,亦無宵禁之分。
如水的月華下,遠遠看去,一人坐于屋檐處。隻見他黑影曲坐檐上,腰間長劍斜立,馬尾随風而動。他如同一尊石像,低頭看着眼前院子裡的微光。他掌間漏出絲絲竹音,聲音悠遠婉轉。在這人人歡慶的上巳節,一曲哀樂在屋檐上流連不去,仿佛遊子聲聲哀歎孤獨無助。
眼前房屋連牆接棟,棟棟燭火透亮,喜樂連綿不絕。他目光所至的那處院子,正門大開,停着一輛低調奢華的馬車,兩匹汗血馬哧着熱氣。
一個多月過去了,李瑾瑜說會盡力而為,可如今還沒有好消息傳來。他聽李瑾瑜吩咐,服下了解藥,可若是晴兒醒不過來,他活着也沒有意思。
他仍記得上一次從這裡離開的模樣,馬匹微微晃動,車輪滾滾向前。
“如今你還這樣想嗎?”李瑾瑜坐在馬車裡,朗聲問他。
他凄然笑道:“我明白大人苦心,隻是我生性軟弱,不能苟活。”
李瑾瑜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眶微紅,隻道:“下次,你便不用跟我回去了,就留在此地吧。”
再坐在此地臨風奏曲,一音一符皆是彭晴的身影。她嬉笑怒罵,策馬奔馳,飛渡清溪,伴着夕陽追尋地平線;她草帽一摘,甩到桌上,怒罵對面小販欺負她;她揚着馬鞭,高聲唱歌,越過夏日炎炎,直到林間樹蔭處星星點點,說着這是她的秘密小房子。
孫思遠伏誅的消息并不能讓他心安,唯有每日提筆寫關于彭晴的故事之時,他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跳動。如今已經寫了整整一箱子,他本意是每日一封,可是後來他發現,他有說不完的話。
四季變換,氣候不同,注意的事情也都不同,從穿着到吃食,他都細細數好,有時寫着寫着,就變成回憶往事,他說自己有許多事情沒有同彭晴說清楚,便一件一件在信中和她說清楚。
這一個月來,他把自己的生活,用信件、保護李瑾瑜,還有替她尋各種藥材這些事情填滿。李瑾瑜公務繁忙,有些場所他的身份也不好跟着過去,便去尋各種名貴人參,托李瑾瑜帶去給她。再到了夜裡,他就在這屋檐處,一邊看院子裡微微星光,一邊蘸着月色寫盡自己的綿綿歉意。唯有如此,他才能不去回想彭晴吐得滿身是血的模樣……
一曲罷了,餘安仰頭看天,春夜彎月如勾,影幽幽,伴着星羅點點,清冷孤絕,與熱鬧邊城仿佛不在一個人間。餘安笑笑,拿出腰間水壺,道自己以水代酒,邀這孤月共飲一杯。“望舒兄,若你能把那屋裡的女子喚醒,我便同你痛飲三壺!”說罷,他自己也嘲諷着笑了。
他吞了那壺水,無色無味,一如他現今的人生。
院門前,李瑾瑜和彭森、姬孟言齊齊出來,兩人要送别李瑾瑜,李瑾瑜卻搖搖手。幾人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都傳入餘安的耳朵裡,他聽見說彭晴沒有醒來迹象,心又一點點地冷了下去。
等彭森二人進去了,餘安跟上李瑾瑜的車,落在馬車上踏水無痕。李瑾瑜叫停了馬車,見餘安又跟上來了,責備道:“我不是讓你此次就留在屋外嗎?”
餘安垂了眼簾:“晚輩特意來多謝先生。”
雖然彭晴沒有醒,但是這次診療之後,李瑾瑜也要回京去了。他在外半年,聖上早已多次催他回朝。他又替餘安清理了存活痕迹,道孫思遠的力量悉數剿滅在昭陵之中,餘安明白,他大可不必如此,隻是因為他遵守着和彭晴的約定。
李瑾瑜仿佛看到了自己久未想起的孩子,歎氣道:“去吧,去看看彭家父母。”
馬車哒哒,告别了刺史,李瑾瑜轉而乘上了回京的馬車。張成上車,狠狠地搖醒了沉睡的張玉,罵道:“還不仔細當差!這次被人敲暈關了一個月,還不吸取教訓!”張玉縮起脖子,紅了臉哀求:“說好不提這事了的。”
害怕張成還扯這話不斷,張玉不得已轉移話題,問起李瑾瑜道:“大人,怎麼這個月還為賀長風勞心勞力,人都累瘦了,要施針叫郎中來也是一樣的。”
一陣夜鷹啼叫劃破夜空甯靜,李瑾瑜收起簾子,躺到了鋪好的床上,幽幽道:“傻小子和傻姑娘,加個傻老頭,天竺三傻的故事,聽過嗎?”
張玉張成聽不明白,李瑾瑜閉上眼睛,最後說了一句:“我傻老頭喜歡,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他向來穩重,如今少有的開起了玩笑,雖不常見,但是在他能力範圍之内,張成、張玉是他一路帶大的護衛,自然也不會多說此事。李瑾瑜在朝中桃李滿堂,如今一對平民夫妻,他願意施以援手,以表對其在地震中的貢獻,也算是朝廷的表态。
閉上雙眼,馬車緩緩移動,仿佛在水上漂流,讓人昏昏欲睡,李瑾瑜倒希望,如果可以,他可以漂到自己那年輕的兒子殉職的江上,聽他說說這些年的見識,父子再把酒言歡一次。
可惜,再不能夠了。
倘若他可以挽回這種遺憾,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