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剛要發作,秋月忙上前恭恭敬敬叫了一聲:“爸。”
老爺子瞅了秋月一眼,花枝招展的像妖怪似的,心中反感倍增,忽然覺得像在那裡見過,又仔細瞧了瞧,不瞧便罷,一瞧頓時大腦猛地一懵,竟然是被他送走的那個說書的下流女人,他頓時面色發青,渾身發抖,指着楊天嘯吼道:“你給我滾,給我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再也不想見你,快滾、滾。”
秋月知道是因為她,老爺子才發這麼大的火:“爸,這事是我的錯,您别怨天嘯。”
“你給我一塊滾,還有臉說啦,我連兒子都不要了,何況你這個說書的下流人,你給我快滾。”
這麼難聽的話讓秋月無法接受,就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摔倒,眼淚如斷珠湧般湧出,轉過身就向裡面跑去,頂頭碰上正朝這邊走來的婆婆。老太太不放心,恐怕老頭子發火說難聽的話,所以就趕了過來,當看見秋月哭着跑了回來,就知道準是死老頭子的事,她抱住秋月:“别哭孩子,死老頭子不認你。俺認你。”
“娘,我的命怎就能苦呢?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和親人,跟着師父可師父也不在了,好不容易和天嘯結了婚,想不到爹又不認俺,讓俺以後咋活呀……”她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别哭,孩子,你一哭娘心裡就不是滋味。”她勸着兒媳别哭,可她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她強壓着悲痛:“走,孩子,你跟我去給你爹說說去。”說罷拉着兒媳就走,離好遠就對老頭子開了火:“死老頭子,你是不是不想讓俺活了,你把兒子逼走這麼多年,這生米已做成熟飯,秋月這孩子夠可憐的了……”
老爺子二目圓睜,火氣正無處發洩,沒等她說完,便大聲罵道:“住嘴,你這個混賬女人,如果不是你慣他,他能成現在這個樣子嗎?他為了一個說書的下流人,父母都不要,學也不上了,還帶人來搶自家的東西,結婚這麼大的事,連個屁都不放,這邊訂好的婚,人家等了這麼多年,你讓我如何跟人家交代呢……”老爺子說着突然一口氣沒上來,眼皮一翻暈倒在地。
所有人都吓壞了,趕緊把老爺子扶起擡進卧室,掐人中的掐人中,捋胸口的捋胸口,過了一會,楊啟發才緩了過來,他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你這個兒子,快給我滾,你給我滾。”天嘯怕父親再激動,隻好拉着秋月退出。沒想到老爺子連其它人一塊全趕了出來,将把房門“啪”的一聲關上,一家人都知道老爺子就這脾氣,一生氣除了發火,就是睡覺,有時一躺一兩天,飯也不吃,茶也不飲。
秋月哭着扶着老太太站在門口。這時天覺過來一把抓住楊天嘯的手親熱地喊道:“哥,你啥時回來了。”
天嘯同時也握住弟弟的手:“天覺,我剛來到,聽咱娘說你進城了。”
“不錯,剛才提前下了車。”
“聽說你也結婚了,你看我這個當哥的也沒來給你祝賀,缺什麼東西你盡管講,叫你嫂子給你操辦。”
“哥,我什麼也不缺,就是咱娘想你想得晚上睡不着覺,每天都給你燒香拜佛。”
“天覺,哥知道了,但身不由已,家裡的事就全靠你照料了……”
這時車把式李大海将東西存放西箱房,瘸着腿走過來一看是天嘯,剛才他隻顧忙乎,雖聽見吵鬧聲,并不知道咋回事?沒想到是他回來了,于是趕忙打招呼:“喲,少東家回來了。”
“大海,你的腿咋回事?”
“噢,不小心鐮刀割斷了筋。”
“啥時的事?”
“去年,托老爺子的福,給我個手把式的差事……”他突然看到阚秋月當時猛地一愣,好大會才緩過來,以為看錯了,仔細一瞧果然是她,兩眼直直盯住她不放。
秋月看見他急忙把臉扭了過去。
李大海趕忙誇獎道:“少東家,豔福不淺呀,沒想到小玉蘭歸根結底還是被你給娶了,少東家你真了不起……”
楊天嘯立即打手勢不讓他說下去,小聲說:“唉,你可别這麼說,你看老爺子氣得……”
“你瞧我張嘴,咋把老爺子忘了呢,你忙吧,我去卸牲口。”他說過一瘸一拐地離去,沒走幾步又回過頭向秋月望了兩眼,心想這小子還真行,為了一個破說書的找了幾年,還真讓他給找到了,當初為了不讓他得到小玉蘭,才向老東家告的密,沒想到這小子反而因禍得福,不僅找到了小玉蘭,而且還當上了營長。自己雖說赢得了老東家的信任,也隻是混了個車把式。
老太太忙把秋月拉到客廳,對她說老爺子的脾氣不好,讓她别在意。阚秋月點點頭表示理解,決不生公公的氣。
盡管今年冬季沒有下大雪,可氣溫并不高,昨天刮了一天北風,今個顯得格外寒冷。老爺子把自己關在套間,衣服也不脫,就賭氣睡了,不吃不喝,一直到晚上都沒開門,老太太有些放心不下,叫天嘯送個火爐去,但無論怎麼喊,老爺子就是不開門,本來全家團聚是個高興事,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天嘯怎麼也想不通老爺子為什麼不能接受秋月,難道一個說書的就這麼被人看不起嗎?他不忍心讓妻子處在這種尴尬難堪的氣氛中,準備天亮一早就回去,老太太聽到後哭着說什麼也不讓他走,非讓他在家住幾天不可,要等老爺子的氣消了再走。天嘯也想多陪母親幾天,可又怕秋月在中間作難,當看到母親那雙混蝕發紅的眼睛時,心不由地軟了下來,答應陪母親再住兩天。
第二天清早,老爺子終于開了門,讓人把天嘯叫到房内,心情沉重地對他說:“天嘯,我一直期望你能念好書混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可你不成器,放棄念書,讓你去接管當鋪你不去,說好媳婦讓你繼成家業你不幹,為了個說書的竟離家出走,父母家庭你都不要,使我這麼多年的指望全落了空,這還不說,又自作主張結了婚,找了個說書的孤女,你可知道她從小沒爹娘,生來就命強,上克父母下克子,中克丈夫守寡門。說書的是屬下九流,咱們楊家這樣的大戶,方圓百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竟然娶個這樣的女人做媳婦,你把楊家的臉都丢盡了,你聽好了,我到死都不許她進這個門,我這把年紀也不想再給你生氣了,你們快走吧,眼不見心不煩,不想再看見你們,既使我死了,也不會給你送信,就等于沒有你這個兒子,你們快快走吧,别再讓我瞧見她。”
天嘯聽到父親這番話,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淚花、他撲騰跪在老爺子面前:“爸,你别生氣了,都是孩兒的錯……”
可話沒說完就被老爺子打斷了:“别說了,你們走吧,你讓我多活幾年吧,快走吧!”
天嘯知道父親的脾氣,誰說也無用,無奈地退出房間。随後老爺子把門關上。
就在這時,天覺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哥,聽說八路軍南下,馬上就要攻打砀城,部隊是從單縣開過來的,離這裡還有十幾裡路。”
天嘯聽了大吃一驚,看樣子非走不行了。老太太聽說兒子要走,抓住他的手痛哭不止。阚秋月過來安慰婆婆,說他們會經常來看她的。老太太轉過身拉着兒媳把手:“孩子……”她說着忙把手上的金戒指取下,非要給阚秋月帶在手上不可,親切地對她說:“孩子,這是你奶奶給我的,别管你爸咋樣,你帶上它就是咱們楊家的媳婦了。”阚秋月撲通一聲跪在老太太的面前,淚如泉湧痛哭失聲:“娘……有您老這句話,孩兒就滿足了……兒媳不能在跟前孝順您老……請您和爸多多原諒,娘您以後要多多保重。”
老太太連忙把她拉起:“孩子,天嘯有你在身邊娘也放心了。”婆媳二人痛哭流涕,難舍難分。
天嘯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吩咐天覺一定要替他伺候好父母。然後和阚秋月一起跪地朝父親的房間磕了三個頭:“爸,你不成器的兒走了。”此言一出淚如雨下。
盡管老爺子生氣,聽到又要打城突然擔心起來,一聽兒子要走,便把門打開,囑咐楊天嘯:“你要好自為之,今後不許再帶她回來,快快走吧。”
天嘯淚流滿面地對父親說:“孩兒不孝,爸,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今天一别,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你老要好好保重。”
老爺子擺擺手:“快走吧。”說罷将門關上。
天嘯和阚秋月依依不舍含淚告别了父母,匆忙上車離開了楊鎮。
在回去的路上,阚秋月一直愁眉苦臉,悶悶不樂,這次探親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她沒想到公公對她如此反感,不僅不認她這個兒媳,連今後也不準她進楊家大門。心裡就像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甭提有多難受了。楊天嘯看出她的心思,勸她道:“不要想這麼多,結婚是咱倆的事,誰也無權幹涉,以後你就跟我留在部隊,隻要咱倆互敬互愛,白頭到老,比什麼都強。”
回到毫州天嘯為了讓妻子開心,專門派人在當地縣城聯系了一家場地,并陪她演出,這才使阚秋月的精神有所好轉。
春節過後,部隊奉命南調,幸虧沒有開赴戰場。無家可歸的阚秋月隻好跟随部隊到了廣東的湛江,此地大都是廣東人,他們講得是粵語,根本聽不懂河南墜子。楊天嘯為了給妻子解悶,隻好讓她為部隊演出,此時楊天嘯的代理營長已晉升為營長,并授少校軍銜……
火車突然“咣當”一聲停了下來,阚秋月的回憶也頓時打住。車門打開隻見上下車的人擁擠不堪,十多分鐘後又繼續向北行駛。
氣喘籲籲的蒸汽機車冒着濃濃的白煙,“咣叽,咣叽” 地向北爬行着。它走走停停,有時一停一二個小時,行駛了一天一夜才進入河南境地。阚秋月知道過了河南,很快就到家了。盡管離家越來越近,她心裡卻顯得愈來愈不安了,回家後是否能得到公公的認可?這個問題一直在腦海裡纏繞着。
就在她慌恐不安之時,幾個剛上車的旅客,操着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對另一位說:“老四,咱們這次回家,就不用再外出逃荒了,聽說俺家分了地主的十八畝田地,還有三間瓦房。”
“這回全托共産黨的福,俺家還分了十二畝哪,聽說王軍家分了睐二十多畝。”
“這下咱們可算翻身了,地主富農卻倒了大黴,不僅地和房子分了,還戴上高帽子,成天挨鬥,遊街示衆。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旁邊一個安徽的老者插言道:“這就叫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以前那些地主老财們,欺負百姓,現在世道變了,人民當家作了主,這些人肯定不會有好下場。”他說着停下來,裝了一袋旱煙,用打火石打着火使勁抽了一口,把煙吐了出來接着說:“俺們淮南有個大地主,他兒子是國民黨的一個排長,聽說跟着老蔣跑到台灣去了。這回可慘了,被打斷了兩根肋骨,又關進了大牢,全家都被化為反屬,住在一間破屋裡,他兒媳受不了這窩囊氣,上吊死了,死後還定了個畏罪自殺的罪名。”
一男子問:“啥是反屬?”
老漢邊抽煙邊答:“就是反動家屬,隻要是幹國民黨事的家屬和一些□□份子的家屬, 不論男女老少都叫反屬。”
說話的本來無意,可阚秋月聽後卻非同小可,頓時渾身亂哆嗦,像篩糖似的。她緊緊地抱住懷中的陽陽連大氣也不敢喘了。
這時又有一個帶有東北口音的男子開了腔:“聽說北平剛開過會,說要鎮壓一批□□。凡是從前幹過國民黨事的,反對共産黨的人,這一次都跑不了,輕者判刑,重者槍斃。你們想想共産黨剛得了天下,如果不鎮壓一批,不殺一些,他們能坐住嗎?曆朝曆代都一樣,秦朝的秦始皇,漢朝的漢劉邦,唐朝的唐明皇,明朝的朱元璋都是這樣做的。”
山東的中年男子點點頭:“這位老兄說的一點不錯,俺們村上有兩個幹國民黨事的人最近都跑了,政府下令捉拿,聽說是跑到大山裡去了。”
“這麼大一個中國,别說跑到山裡,就是藏在一個偏僻的村裡,也難找到。”
阚秋月愈聽愈害怕,心裡緊張地怦怦亂跳,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從心頭迅速彌漫開來。她腦海裡突然産生了一個暫時不能回家的念頭,如果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到了家想走也走不成了,況且公公又不認我這個兒媳。找個地方暫避一時等躲過這個風頭再說。可是去何處安身呢?她苦思冥想,也沒想出可靠的栖身之地。她忽然想起剛才那個男子說别人都躲進大山,這倒是個辦法,不過到了山上吃什麼住在那裡這倒是個問題?不如找個偏僻的地方先躲一躲,看樣子家是暫時不能回去。既然不回家就不能再向前走了,為了保險起見離家越遠越安全。馬上就到螺河車站,西邊不遠處就是山區,那裡交通不便極為偏僻,因為她以前曾來過此地。她主意拿定,決定就在前面螺河車站下車,先摸摸情況避避風頭再說。
傍晚時分,列車終于到了螺河車站。阚秋月抱着陽陽驚恐不安地下了車,到出站口被檢票人攔着,問她到芒砀的票幹麼在這裡下車呢?她當時心裡猛地一揪,稍等片刻便說有個親戚住在這裡想看看。那人言道這樣車票就作廢了。她這才放下心來,作廢就作廢吧。進了候車室呆了一會給陽陽喂了奶,這時有個40多歲的瘦男人一直在盯着她。阚秋月看天色已晚,便在車站附近找了家旅社住了下,那男子也住進同一個旅社。阚秋月為了驗證一下在車上聽到的消息是否屬實,她來到一個小賣鋪前,以買東西為名向上了年紀的店主打聽道:“大爺,聽說咱們這裡土改了,把地主的土地和房子都分了,還對他們進行批鬥,遊行示衆,是這樣的嗎?”
老頭打量了阚秋月一番:“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開封人,剛從海南回來,随便問一下。”
“噢,從海南來的。這裡土改從去年就開始了,先劃成分,以前那些有錢有勢的,這次都化成隻地主和富農,他們的地都分了,房子也分了,還抓起來一批,罪大惡極的被槍斃了,反正以前幹過壞事的這次都跑不掉。”老頭說的有聲有色。
阚秋月點點頭,看起來在車上聽到得到并非謊言,心中不由地一陣恐慌。她接着又問:“聽說又要搞什麼鎮反運動?”
“你說得是鎮壓□□吧。不錯,聽說要殺一批人,俺這地方解放前亂的狠,已經抓了一批人了。”
阚秋月聽後趕忙買了些吃的回到房間,把陽陽放在床上,坐下來尋思着:看起來共産黨得了天下,絕不會放過那些以前給國民黨幹事的人,況且楊家又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還有一個國民黨營長的兒子,弄不好老爺子很可能被抓了起來?如果是這樣這個家更不能回去了,既然西邊是山區就幹脆朝西邊去吧。她把買來的食品放在包袱内,随手從包袱裡拿出那張全家照看了看,她對着照片暗暗說道:“天嘯,不知你和女兒在那裡?也不知以後咱還能不能見面,我心裡好害怕,現在連個安身的地方也沒有,況且我又懷了孕,你讓我以後咋活呢……”她說着說着,傷心的淚水不由自主的從她那充滿血絲的眼中淌了下來。也不知自己何處安身?更不知以後的日子将是什麼樣子?
這一夜她思緒萬千,幾乎沒有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