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海很不情願地擺了擺手:“去吧,去吧。”
他們剛走出楊家大院不遠,就看見老太太彎着腰,跌跌撞撞地向這邊奔來。天覺喊道:“娘,叫你在家等着,你咋又跑出來了。”
阚秋月看到眼前的婆婆,幾年的時間變得面貌全非,簡直認不出來了,滿頭白發,臉上堆滿了核桃皮般的皺紋,背也馱了:“媽……”一句話沒說出來,鼻子一酸,淚水便湧了出來。
老太太早巳淚流滿面:“别哭孩子,回來就好。”上去抓住陽陽問,“這個就是俺的孫孫吧?”說到這裡再也無法說下去了。
“對,陽陽,秀秀,快叫奶奶。”
兩個孩子同時喊道:“奶奶。”
老太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驚喜的光芒,雙手不自覺地顫抖着,嘴唇哆嗦着喊道:“哎,哎,我的乖乖!”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沙啞。她摸摸陽陽的臉蛋又摸摸秀秀的頭發,淚如泉湧:“我苦命的孫孫,奶奶終于見到你們了,這真是老天有眼。”
“媽,咱們見面應該高興,别難過了,我爸的身體還好吧?”
“對,對,俺就是高興的。你爸有病在床上躺着呢,不是病早來了。”
“噢,我爸病了。”阚秋月一驚。
“病了幾個月了,這回能說話了,就是有點說不清。”
“沒讓醫生看嗎?”
“看了,說是中風,吃了不少藥,現在好多了。”
他們說着話回到家,阚秋月這才發現這房子竟然是她以前住過的那兩間房子,沒想到轉悠了十多年又轉了回來,這也許就是命吧。她放下包袱,去裡間看望床上的公爹:“爸,聽媽說你病了,現在好些了吧?”
老太太也跟着說:“孩子在路上就問你那。”
老爺子有些不好意思,稍加停頓才說:“坐下歇歇吧。快叫孫子過來,讓爺爺瞧瞧。”
天覺把陽陽和秀秀都叫到老爺子的床前:“快叫爺爺。”
“爺爺。”
老爺子抓住兩個孩子的手,激動地淚水橫流,一句話也說不出。
老太太看着兩個孫孫,可家裡沒有啥好吃的,她為難地說:“你看,孫子們來了,奶奶也沒有什麼好吃的給你們。”
“媽,能見到您和爸,能回到你們身邊比什麼都好。”
“對,對,能回來比什麼都好,孩子,盼星星盼月亮,眼都快盼瞎了,謝天謝地,今個總算盼到了你們,老天終于睜開眼了……”她忽然又想起兒子天嘯,不由地一陣傷心,淚水從她布滿皺紋的臉上快速流下:“要是天嘯一塊來該多好……”此時已泣不成聲。
“媽,你瞧,孫子孫女都來了,咱們高興才是,别難過了。”秋月安慰她。
“對,孩子你說得對,咱們應該高興。不提那孽子也罷。”老爺子又發話了。
老太太用衣襟檫了檫淚眼,先看看陽陽,又看看秀秀:“多好的孩子呀!來,讓奶奶好好瞧一瞧。”她說着把秀秀抱在懷裡。
阚秋月告訴她:“媽,秀秀的眼失明了。”
“啊”老太太驚叫了一聲,全家人不約而同地向秀秀的眼睛看去,老爺子問:“她的眼咋失明的?”
“中毒,用阿托品過多引起的。雖說眼睛失明了,但撿回了一條命。”
一句話說得老太太抱着秀秀又哭了起來:“俺苦命的孫子,小小年紀,咋就受這罪,這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
“你别傷心了,快給孩子們做飯吧,孩子一定餓了。”
經老爺子一提醒,老太太才突然想起:“你看看,光顧說話,竟忘了做飯了。秀秀,陽陽餓了吧?奶奶這就去做飯。” 她邊說邊向臨時搭建的廚房走去:“天覺你來一下。”
“娘,啥事。”
老太太悄悄地吩咐他:“你快去你趙大嬸家借幾個雞蛋。”
聲音雖小,但還是被秋月聽到了:“媽,咱又不是親戚,有啥就吃啥罷。”
“哎,你别問,第一次見孫子們,這也是奶奶的心意,天覺快去。”
阚秋月看到老太太執意這樣做,也不好阻攔。天覺走後,她問老太太:“怎麼沒見弟妹?”
“唉,你弟弟太老實了,除了出力幹活,别的啥事都不行,本來人家就嫌他沒本事,屋也沒了地也沒了,說是受不了苦。剛解放就走了,你看一家人就給這麼個房子,整個大院都被人家分了。”聽話音老太太依然留戀過去,同時内心還加雜着一絲傷感。
“現在世道變了,媽,我幫你燒火。”
老太太把她推出廚房:“你去哄孩子,俺自己就行了。”
這時,天覺拿着四個雞蛋回來,身後跟着一位50多歲的婦女,穿的幹幹淨淨的,沒進門就開了腔:“大嫂,這真是天大的喜事,聽天覺說媳婦孫子都來了。”
“喲,她大嬸你來了。”
“瞧你,這多好的事,我能不來嗎?”
老太太忙介紹:“秋月,這就是你趙大嬸。”
屋内的阚秋月聽到喊聲,急忙出來:“你好,大嬸。”
趙大嬸仔細地打量着阚秋月笑道:“多好的媳婦。比以前更好看了,還有一雙兒女。”接着看了看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俊,我說大嫂,你這是鞋幫子變成了帽檐子,算是熬到頭了,我說你有福,你不信,你看看這老啦老啦,上天又給你送來兩個孫子。”
“看你說的,這還不是托你大嬸的福,可惜就是天嘯一直沒有音信?”
“哎,老嫂子,雖說兒子沒有音信,可孫孫來了不一樣嗎,你瞧我,兒子死在朝鮮,雖說有政府照顧,可心裡總不是滋味,還不如你老嫂子呢?”趙大嬸說話像機關槍似的。
“陽陽,秀秀快叫奶奶。”老太太吩咐道。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喊道:“奶奶。”把趙大嬸樂得心裡像吃蜜似的:“哎,我的乖乖,不僅長得好看,說出話也好聽,還是大嫂有福。需要啥就去拿,秋月,有空去俺家坐坐。”
“中,大嬸,我一定去。”
“我得走了,不然,老頭子又該急了,等有空再來。”
阚秋月說:“謝謝你大嬸。”
“謝什麼,我走了。”說罷一甩袖擡腿走開了。
阚秋月看着趙大嬸的背影問:“媽,這個大嬸挺熱情的。”
老太太摸着秀秀的臉:“唉,你趙大嬸心直口快,愛說愛笑,是個熱心腸的人,好問閑事,都叫她快嘴大嬸。是個黨員,在社裡當婦聯主任。他兒子鐵柱和社長的弟弟二海一塊參的軍,後來又一塊去了朝鮮,在一個什麼甘嶺戰役中又一塊死了,批了個烈屬。她有個閨女,女婿好喝酒,脾氣又不好,兩個人經常吵架。老頭子有肺病,整天在床上躺着。”
“年紀大了身邊沒有親人是不好過。社長的弟弟也死在朝鮮了?”
“對,他和天覺是一年人。我得去做飯了,你回屋看孩子吧。”老太太說罷便進了廚房。
阚秋月帶着兩個孩子突然回到楊鎮,這一爆炸性的新聞迅速在村上傳開。大夥像看稀罕景似的,霎時間小小的破草屋前聚滿了一撥又一撥的人群,把老太太忙得暈頭轉向,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了,一直忙碌到晚上才算安靜下來。
吃過晚飯,老太太抱着秀秀。阚秋月把箱子打開,拿出一頂男式棉帽遞給老爺子說:“爸,也不知你老人家戴着是否合适。”
老爺子激動地說:“回家來還買啥東西。”
阚秋月又拿出一頂女式絨帽:“媽,這是你的。”
“你看,孩子這麼難還沒忘了咱,想起你當年……”老太太拿着帽子,對老爺子嘟嚷着。
“媽,這幾年你二老也不容易,這一下又添了三口,就更給您們麻煩了。”阚秋月知道老太太在說那次回家的事,就打斷了她的話。
老太太接過來:“秋月,你這是說啥話,隻要一家人能和和氣氣的在一塊,過得再苦心裡也是甜的,今個見了你和孫孫,就是讓俺去死,俺也能合眼了。”
“秋月,那年你和天嘯回來,是爸不好,讓你受委曲了孩子,爸不該那樣對你……” 老爺子深感内疚地說道。
“爸,以前的事就讓他過去吧,我們作晚輩的也有責任,事先沒給你老人家商量。”
老太太說:“俺以為到死也見不到你們了,沒想到老天爺還是把你們送了回來,這真得感謝老天爺呀。”
阚秋月又拿出一雙膠底鞋和一條絲巾:“媽,這個鞋是給天覺兄弟的,絲巾是給弟妹的,她不在。”
“她不在你就留下自己用吧。”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孩子,快給媽說說你們這些年是咋過的?”
阚秋月抓住老太太的手, 喊了一聲:“媽。”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了出來:“真是一言難盡,自結婚後就跟楊天嘯去了海南……”她把這些年的遭遇訴說了一遍。最後說:“媽,爸,這些事壓在孩兒心裡。這麼多年從未敢對任何人說過。今天總算能給你們痛痛快快地說了。媽,爸,我從小就失去了父母,沒有一個親人。今天總算見到您們,請您們二老把我當成您們的閨女吧?”說着撲在老太太懷裡痛哭起來,娘倆個抱着哭成一團。
老太太邊給秋月擦着淚邊點點頭說:“孩子,也難為你了,俺就把你當個閨女看待,娘以後好好疼你,别哭啦。”
老爺子慚愧地說:“孩子,沒想到你為咱楊家受了這麼多罪,俺楊家對不起你呀……”
“爸,媽,咱是一家人,那能這麼說,再說您和媽為這個家也受了不少的苦。誰也沒想到這世道變了,咱也甭提以前的事了。”阚秋月說罷從皮箱内,拿出那張全家福照片指着上面的楊天嘯和他懷中的榮榮說:“媽,這是50年在海南陽陽和榮榮三個月時照的照片。”
老太太立即接過照片,走到油燈下,擦了擦眼,帶上老花鏡,仔細端祥着,看着看着淚水不由自主的從他那雙老眼中流出:“天嘯,我的兒,娘天天想你,夜夜在盼你……”
老爺子把照片要了過來,看了看問:“這個孫女叫啥?”
“叫榮榮。”
“榮榮。”老爺子點點頭誇贊:“你瞧這孩子的兩隻眼多有精神,可惜爺爺見不到了。”
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了,也不知有多少心裡話要說,淩晨一點了絲毫沒有睡意,陽陽和秀秀早已進入夢鄉。又說了一個多時間,遠處傳來幾聲雞叫。阚秋月說:“爸,媽天不早了,咱們休息吧?”
“對,秋月從來到家還沒休息哪,快去歇吧。”老爺子催道。
老太太忙着收拾外間床上的東西。阚秋月問:“俺弟弟去那裡了?”
“他到明軍家去睡了。”
“就是那個中午接俺的王明軍,他家有地方嗎?”
“有,他是單身,他家是以前逃荒留下的,從小就沒母親,跟他爹兩個人過日子,他爹去年得病死了。怪可憐的,人老實巴交,他的衣服被褥都是我給他料理,也是個苦命人。”
“媽,你去歇吧。我自己收拾。”她說着把老太太推到裡間。自己收拾好後就摟着秀秀躺下,可能是這幾天太累了,也許是回到了家心裡感到特别輕松,不大會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