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到公社彙演的日子了。李大海決定讓宣傳隊晚上在本村先進行一次彙報演出，看一看演出的效果如何？

吃過早飯，高倩喊着楊陽一塊去了排練場。他們在導演的指導下，一遍又一遍反複地排練着男女二重唱《敬祝口口口萬壽無疆》。由于二人的嗓音高低不同，顯得很不協調，導演給他們一次次指出所要注意的地方，可仍然效果不大。這首歌子已經排練了兩天還是達不到導演的要求。楊陽急得汗流夾背，上身穿的用日本産尿素袋改裝的襯衣全濕透了，慌亂中不小心襯衣被椅子上的釘挂住，他一起身“嘶拉”撕了一個大口子，頓時引起一陣哄堂大笑。楊陽尴尬的同時又心疼的不行，因為這件是他唯一時髦的襯衣。

下午，楊陽被高倩早早喊到排練場。她看旁邊無人，從挎包裡掏出一個白色的确良襯衣遞給楊陽，是她中午吃過飯騎車到集鎮上專給楊陽買的：“試一試？”

楊陽一楞：“高倩，你這是？”

“馬上就要彙演了，别穿你那件舊的啦。”

“不，不，趙奶奶已給我縫好，她說明天就去扯布做件新的，我怎能要你的。”他把襯衣又退給了高倩。

“我是隊長，關心隊員這也是我的工作，穿一件爛襯衫去演出，你不顯丟人，我當隊長的還顯寒碜呢，再說這也是為了演出呀？”說着又遞給他，“換上吧，今晚的演出就穿它。”态度堅決像下命令似的。

楊陽不好意思地接過：“不行，不行，别人知道……”

“你是個死心眼，你就不會說是宣傳隊發的嗎？快換上吧。”說着走出了房門。等了一會她進去，見他仍然穿着那件舊襯衣：“哎，你怎麼沒換？”

楊陽告訴她：“你别生氣，我不想要你的。”

“為什麼？”

“怕你姐知道了，又吵你。”

“哎，我說你這些天總是在躲着我，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的事她問不着，再說這事隻有咱倆知道，你不說我不說誰能知道，你不要擔心快換上吧。對外就稱是演出服。”高倩說着就去解楊陽的襯衣扣子。

楊陽當時一陣緊張,急忙推開她的手：“還是我自己來吧。”

由于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而且相處的非常融洽，感情這東西随着兩人的交往也會不由自主地産生。尤其是高倩從下放第一次見面就對楊陽有了好感，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她現在已經對楊陽由原來的喜歡變成了愛暮。到了她這個年齡，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内心裡産生了愛情的騷動，平靜地内心世界和有規律的生活一去不複還了，愛情的力量往往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有時會使你神魂颠倒，忘乎所以。既使對方有這樣和那樣的缺點，可這些已無關重要。她現在已漸漸地離不開他了，一天不見如隔三秋，盡管她姐再三反對，不僅沒有削弱她對楊陽那份感情，反而更加喜歡于他。難怪有人說愛情的力量是無限的，它能使人為了愛可以付出一切，甚至包括生命。

同樣楊陽通過這段時間和高倩的接觸，内心的确有些喜歡她。但隻是深深地埋在心底，他知道自己的處境，盡管和那個給他帶來恥辱的母親劃清界線，但人們依然用歧視的眼光對待他，尤其是高鴻和李大海張口血緣閉口血統。趙奶奶也告訴他，讓他不要和高倩走的的太近，免得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他也知道高倩和她姐不一樣，為了保險起見，因此這些天他總是有意躲着她。可高倩卻不以為然，仍然糾纏于他，生怕丟了似的。

盛夏的夜晚，暗藍的天幕上，繁星閃爍，一輪明月挂在高空、整個世界被塗上了一層光明，淡雅、柔和的色彩，白天熱鬧紛繁的大地變得沉寂下來。

然而村外打麥場上卻是燈火通明，人海如潮。場中央兩盞汽油燈哧哧地發出紮眼的光芒，把整個打麥場照得如白晝一般。楊鎮大隊口口口思想文藝宣傳隊彙報演出即将開始。那時的人們雖然人人都會哼唱兩段樣闆戲，但是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出，尤其在農村除了能在話匣子裡聽到那幾出樣闆戲之外，幾乎再也看不到其它文化娛樂節目了。所以一聽說有文藝演出，好多人天不黑就來到打麥場，把闆凳放在那裡占住地盤，恐怕來遲找不着合适的位子。夜幕剛剛将臨，打麥場上就擠滿了附近三裡五村前來觀看演出的百姓，他們攜老帶少甚至全家出動。整個打麥場上是人頭攢動，擁擠不堪。

今晚高倩一兼兩職，既是主要演員，同時又兼報幕。她穿着一身綠色仿制軍裝，胸前别着一枚領袖像章，腰紮皮帶，顯得即神采奕奕又英姿飒爽。

演出在百姓的期待中終于拉開了序幕。隻見高倩來到場中央 ，“啪” 一個立正用右手向觀衆行了一個軍禮，用左手舉着主席語錄本，抑揚頓挫地大聲朗讀道：“首先讓我們共同祝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偉大導師萬壽無疆……”

随着他的聲調，四周的觀衆也跟着一齊喊道：“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盡管聲音高低不齊，不是那麼統一協調，但有一種強烈的時代感，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必須這樣，不然就要被曆史的車輪碾碎，就會被社會所淘汰。

“貧下中農同志們，晚上好，楊鎮大隊思想文藝宣傳隊，彙報演出現在開始，第一個節目大家共同合唱《東方紅》。”

包括楊陽在内的四人樂隊，奏出了高亢的前奏曲，高倩揮動雙手指揮着“唱”，下面馬上跟着唱了起來，由于觀衆沒有經過訓練，唱得是南腔北調，高低不同，最後沒唱完都止不住地紛紛大笑起來。

李大海瘸着腿走到台上嚴肅地大聲喊道：“不要笑了，這是一首歌頌偉大領袖口口口的歌子，這麼不嚴肅，從這方面，就可以看出你們對領袖的态度問題，今天是第一天不再追究責任了，但你們擦亮眼睛看一看身邊是不是有階級敵人在破壞，如果發現馬上報告，下面咱們就看演出。”

“請聽男女二重唱，《敬祝口口口萬壽無疆》，演唱者楊陽、高倩。”高倩報過幕，卻不見楊陽出場，因為他從來沒登過台，這乍一演出難免心情有些緊張。高倩忙跑到後台：“該上場了，你還磨蹭什麼呢？”說着便把他拉上台來。楊陽跟着高倩後面，低着頭進了場。這小子本來長得就夠漂亮的了，穿上那件白色的确良襯衣，臉上經過化妝，在燈光下一照，顯得更加英俊潇灑。高倩看了後，心中頓時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随着樂隊的前奏曲：楊陽鉚足勁唱第一句：“敬愛的口口口，”不難聽出明顯帶着緊張的情緒。

高倩緊跟重一句：“敬愛的口口口。

楊陽：“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高倩：“我們有多少貼心話兒要對你講，”

楊陽：“我們有多少熱情歌兒要對你唱。”

高倩：“千萬顆紅心向着北京。”

楊陽：“千萬張笑臉向着紅太陽。”

最後二人合唱：“敬祝偉大領袖口口口萬壽無疆。”

盡管楊陽開始有些拘束，聲音沒有完全放開，但演出效果還是蠻不錯的，場上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楊陽不好意思慌忙向觀衆深深鞠了一躬以表謝意，轉身就要離開。

“你怎麼自己鞠躬了，要謝幕咱兩個一塊謝。”高倩說着拉了拉他，楊陽隻好同高倩一齊又向觀衆重新鞠了一躬，下面頓時笑聲一片。

接着還是他們兩個的節目,“河南墜子”移植現代京劇《紅燈記》選段。

這一次是高倩演唱，楊陽墜胡伴奏，當兩人又一次來到場上時，掌聲震耳欲聾。楊陽坐下用墜胡拉出前奏曲，高倩手敲簡闆随着墜胡婉轉的曲調，慨慷激昂地唱出：

“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

卻原來我是風裡生來雨裡長。

奶奶呀 ，十七年教養的恩情如海洋，

今日起志高眼發亮，

讨血債，要血債，前人的事業，後人要承擔。

我這裡舉紅燈，光芒四放，

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堅強。

頂天立地是英雄的共産黨，

紅燈高舉打豺狼，

子子孫孫打下去，

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

高倩的演唱雖說比不上阚秋月那麼渾厚動聽，但也汲取了她的唱腔精華，唱得賦有激情，活潑明亮，赢得了觀衆一陣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演出在一片掌聲中結束了，從觀衆的陣陣掌聲中可以看出這次演出的效果是相當不錯的。

高倩回到住處，首先在高鴻前面炫耀了今晩演出的盛況,可她姐隻顧寫材料, 連個贊揚話也未說，高倩覺得挺沒意思，洗了臉便上床去了，可是由于心情激動，興奮的她久久不能入睡，腦海裡始終抹不掉楊陽在場上的樣子，她覺得楊陽不但風度翩翩，儀表堂堂，而且舉止文雅，尤其是他演唱功底和演奏技巧，更加使她折服，這段時間隻要一聽到那悠長、動聽的墜胡和笛聲，就感到心曠神怡，隻要和他在一起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可是她不明白，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出生在一個剝削階級的家庭呢？她自己想着想着不由地臉上發起燙來，感到熱辣辣的，怕她姐看見忙把臉面朝裡扭了過去。

高鴻在桌上寫材料，察覺到高倩今晚尤其亢奮就問道：“喂，看你那高興勁，不就是演出成功嗎？”

“不是成功，而是非常成功，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值得，值得，這說明你這個隊長幹得還不錯。”

“這可不是我自己的功勞，這主要是楊陽演奏得太好了，歌也唱得好。”

一聽這話高鴻就不高興了：“你這個死丫頭，為什麼老說别人好，給你說多少次了，除工作外盡量不要和楊陽來往。”

“姐，難道楊陽不是人嗎？”

“是人，但不是一個無産階段革命的人。而且非常自私，為了進宣傳隊，竟然檢舉他的親生母親。”

“姐，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這點從道德上是有些欠缺，但從政治上那可是一種積極的表現。”高倩反駁道，其實她對楊陽揭發現阚秋月的做法，也不是十分贊成，但為了楊陽能進宣傳隊，能和她天天在一起，并未埋怨和責備他。

“是啊，再表現也不能脫胎換骨，仍然是一個五類分子子弟。”

“說一千倒一萬不就是家庭成分高一點嗎？”

“你要知道高一點就成了我們的階級敵人，就是無産階級專政的對象。這也是個非常重要的階級立場問題。”

高倩越聽越覺得不順耳，幹脆把被子往頭上一蒙，再也不理會她了。

“你這個死丫頭，好壞不分，我看要不管你，早晚你會變成他們的俘虜。”

姐妹倆個的觀點始終不在一個立場上, 為這事高鴻的确沒少做工作, 但是效果甚微。高倩根本不聽她的，你說你的，她做她的, 高鴻是既氣憤又惱恨。

幾天後，公社組織的彙演終于勝利結束。楊鎮大隊文藝宣傳隊在高倩和楊陽的努力下，果然不負衆望，榮獲一等獎。當公社革委會吳主任把獎狀發給高倩時，她拿到獎狀頓時心花怒放，感到無比激動和自豪。李大海同樣興奮不已，誇獎高倩道：“幹得不錯，我給你從公社要了一個學習口口口思想先進分子名額，讓你去參加縣裡先進份子大會。”

不料高倩卻說：“謝謝李支書，我可不想當先進。”

“那為什麼？”

“為啥，我的覺悟還沒達到那個層次，還是讓我姐去吧。”

“你姐當然去了，她是她的，你是你的，姐妹倆一起領獎，那多光榮呀。”

“我可不想跟她一塊領獎，我也不想當那個先進。我隻想把宣傳隊搞好就行了。”

李大海遲疑地看着高倩勸道：“高倩，你該向你姐學習，積極要求上進。”

高倩還是那句話：“我隻想把宣傳隊搞好行了，别的什麼也不想。”

李大海聽了這番話百思不得其不解，他疑惑了半天說：“你們姐妹倆的性格差距也太大了，簡直就不像一母同胞。”

“不僅你說，在上海早就有人說過，哎，這事千萬别當着我姐的面說，她聽後會生氣的，不論怎麼說，她那一套我是看不慣。”

李大海并沒聽高倩的，還是把先進份子的事告訴了高鴻，他是想讓她說說高倩接受這個名額。誰知高鴻把嘴唇磨破也是白說, 高倩就是不同意。高鴻氣得将她臭罵一頓，最後李大海也隻好把名額給了别人。其實高倩內心并不是不想要榮譽, 而且有件事一直讓她放心不下, 那就是和楊陽的關系, 這些天她對楊陽的愛暮之心愈來愈強烈了, 但楊陽卻故意躲避她, 她也知道其中的原故, 那就是楊陽的自卑感較強, 為了克服這一點, 她盡量的在政治上縮小和楊陽的距離, 惑許這樣楊陽就會降低自卑，所以她才心甘情願不當這個先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