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點了點頭,想了想,抱住了她,并嬉皮笑臉宣布:“我今晚要和你睡,哦不,以後我都要和你睡了。怎麼樣,許不許?”
她點了點頭。
秋禾滿意了。
之後她真的帶回了一套紅色衣裙,那紅色并不十分鮮豔,更是絲毫繡花也沒有,但秋旻笑得很開心。
那原本是一套最普通便宜的白色衣裙,若不是料子還算柔軟,隻怕白送都有人覺得晦氣。
是秋禾買了回來,照着書,拿着鳳仙花自己染出的顔色。
那并不需要多少銀錢,但需要很多耐心。
而在秋禾走後,軍營裡彌漫着沉痛,秋葉哀毀過度,哭傷了眼睛和嗓子,每日喝着湯藥。
梁澈雖然不乏耐心,但他習慣别人向他要什麼,他就給什麼,而不是猜測别人喜歡什麼然後主動送上,更何況當時梁澈傷心程度絲毫不亞于秋葉,但他卻不能倒下,還要撐着諸多事宜。自然無暇顧及秋旻。
秋禾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秋旻都呆呆地,沒哭也沒鬧,穿着一身孝服,平靜的練劍,在夜半抱着靈位。
一直持續到三年孝期結束,不用再穿孝服,秋旻拿出了秋禾給她的最後的一套紅色衣裙,她發現穿不進去。
試了數次,還是一樣,秋旻愣愣的想:哦,是我長大了,可是以前我也在長大呀,以前的衣服永遠都是合适的呀,這是怎麼了呢?
她終于意識到,秋禾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再也不會有人為她親手染出紅色;再也不會有人明明還沒成婚還是決定把她在自己名下養着;再也不會有人神經大條但還是發覺她不是喜歡紅色而是喜歡有所依靠……
秋禾死了。
不覺間,有水滴落在手中衣服上,秋旻用手去摸那一小塊深色,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就模糊起來,随着一聲嗚咽,秋旻摔倒在地上,攢了三年的眼淚終于到來……
而現在,秋禾帶來的安心跨越了十幾年的時光,再次出現在她身邊……
無論思緒如何紛呈,秋旻起身的瞬間,她還是那個冷靜沉穩的秋校尉,但沒人注意到,一滴淚水砸在了石闆地上。
……
秋旻坐在院中亭子裡,她沒辦法靜下心去想,身上的衣服就像一個線頭,輕輕一拽就能拽出許多事。秋旻原以為這些事她早就忘了,如今卻發現記憶依舊清晰無比,仿佛就在眼前。
許久之後,秋旻聽見了梁皖的腳步聲。秋旻知道她今夜會來,甚至早就拿出了她喜歡的果酒等着。
視線落在少女身上,白日裡秋旻思緒紛亂到沒注意看,現在稍稍冷靜了些,被驚到了。
平日裡梁皖穿着大多配色清淺,靈動鮮活。但現在,梁皖一襲火紅,行走間衣擺飄揚,恣意非常。
不用梁皖問,秋旻自己就開始說了。
秋旻聲音沉靜,略微有些啞,許是壓抑不住情緒。
說她年幼因瘟疫喪父喪母,在災荒之年獨自帶着剛斷奶的弟弟四處逃難。
說她得了青樓花魁相幫,從一個軍官手上拿到了女兵名額。
說她有了功名,借錢給恩人湊夠了最後一點贖身錢。
說她戰功彪炳,年少有為,當上将軍,受封長甯侯。
說朝廷不給赈災款,秋禾在災區把自己的俸祿分到自己連米都買不起。
說她在漫天風雪裡,從野狗嘴裡,用外袍把她裹着帶回去。
說她為了讓秋旻有個戶籍領救災糧,連婚都沒成就把秋旻落在自己名下。
說她大婚之日,百姓念其恩德給她出了一副舉世無雙的嫁妝,衆多繡娘親手為她繡出嫁衣。
說她成婚之時,給全城百姓買酒請他們見證。
說她拜完三拜,當場掀開蓋頭,與場中賓客共飲同慶。
說她帶着身孕之時發展梁家基業,把家産發展到以往數倍,昔日衆軍官窮得買不起米揭不開鍋之景不複。
說她開辦女子學堂,讓天下女子免費入學堂讀書。
說她買下畫師所繪天下美景,請街頭畫師臨摹無數張,畫錢買回,裝訂成冊售賣,讓被束縛在閨閣的女子們也知道世間不止院子上頭四方的天。
說她生産完沒多久遇上謀逆,封了全程,京城對外失去聯系,别苑被放了一把火,她從火海裡一趟一趟救出所有人。至此熏壞了肺,走快幾步便咳嗽不止。
說她于被逼宮之時為救衆嫔妃,隻身留下面對一支反賊,她赢了,但力竭受重傷,救治無果,戰死。
…
秋禾父母因為疫病而死,她熬過疫病,又遇上饑荒,那世道,百姓賣兒賣女,扔掉孩子,甚至易子而食都是常事。
平日裡自稱大丈夫的男人吃着自己賣了妻子兒女換的糧食,說自己是“迫不得已”“世道不仁”。
而她在啃樹皮的時候也沒放棄弟弟。
她自認不比任何一個男人差,她一步步往上爬,她從不回頭,從不自怨自艾。
秋禾一生,璀璨耀眼。
秋禾之死,令人歎惋。
所有人都堅信,如果她還活着,她一定會有更多功績。
…………
說完最後一句,秋旻喝了口酒,頭微微垂下去,沒再出聲。
梁皖環視四周,亭台樓閣,雕梁畫棟,又想起家中的那些田産鋪子,足見秋禾之才能。
又看了看身上的這身衣服,那股澀意再次湧上心頭。
兩人沉默半晌,梁皖遞給了秋旻一塊帕子——不知從何時開始,秋旻面前石桌上已被洇濕了一小塊。
秋旻擡手接過,梁皖起身走了過去,抱住了她。
秋旻的頭被擱在她腹上,淚水漸漸打濕那塊布料。
梁皖的手在她肩上輕輕摩挲着,她想安慰她,但這時候無論說什麼都太不合時宜了。
可又不能任由她這麼沉默着流淚,眼睛會出問題的。
所以她隻是一遍一遍的說:“哭出來吧,哭出聲來,好不好?”
少女聲音很輕,她一遍一遍的說,終于等到了那聲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