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聽說過海龜湯這個遊戲嗎?”
“聽說過。好像是一個情景猜謎的遊戲,出題者給出一個事件,并用是和否來回答猜題者的問題,直到猜題者還原出事情的真相。”
這段對話發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城郊一個常見的出租屋内,對話中的兩人正面對面坐在客廳唯二的椅子上,中間隔着一個低矮的圓桌,兩杯熱茶擺放在上面。
發出提問的男人自稱是來自日本的漫畫家,他正四處旅遊尋找素材,意大利也隻是他旅途的途經地罷了。他暫時租住在這個一室一廳的出租房内,房屋的陳列很簡單,除了堆疊在各處的畫稿和繪畫用具,幾乎沒有任何的生活氣息。一個半打開的行李箱靠在門邊,裡面散落着一些身份文件。
??
回答問題的男人在離這間出租屋不遠的咖啡廳打工,在這周之前,面對面坐着的兩人從未有過交集。而店員此時之所以坐在這裡,是因為漫畫家向他提出的交易。
店員的手頭并不寬裕,而漫畫家正缺一個聽他說話的對象。所以漫畫家花錢買下了店員下班的時間,隻是為了給店員講一個故事。
“你花那麼多錢,按小時買下我的時間,就是為了跟我玩一個遊戲嗎?”
??
“這不算是個遊戲,這是一個交易。我隻是想跟你講述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悶在我心中許久了,而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對象分享它。我想,一個異國他鄉、萍水相逢的人作為這個對象再合适不過了。”
“你是說就像是神父傾聽信徒告罪一樣。”
“我要說的故事可不是什麼讓我有負罪感的事情。”漫畫家的手搭在他的膝蓋上,手指輕輕敲着,“隻不過出于一些原因,我無法直接向人講述這個故事。你需要做的隻有向我提問,并嘗試還原這個故事的本貌。我保證這不會對你産生任何傷害,我分享它隻是因為這個故事需要一個傾聽者。”
“我明白了。”
“這是一個發生在日本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是我的一位熟人,這裡我姑且稱他為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去探訪了一間有着怪談的房子,這棟房子并不是建在偏僻的地方,曾經住着一家三口,但是當時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居住過了。我的朋友出于一些原因,進入了這間屋子調查,但是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音訊了。”
“你的朋友是因為怪談所以決定去調查的嗎?”
??
“不是。”
“一家三口是搬走了嗎?”
“不是。”
“這棟房子有怪談是因為曾經發生過兇殺案嗎?”
“是。”
“這起兇殺案死了一個人嗎?”
“不是。”
??
“曾經住着的一家三口都死了嗎?”
“是。”
??
“兇手是這一家三口中的一個人。”
“不是。”
“這起兇殺案的兇手并沒有被找到?”
“不是。”
“你的朋友是為了調查兇殺案所以去探訪這間屋子的嗎?”
“不是。”
“這個屋子裡隻死了三個人嗎?”
“不是。”
“...那,您的朋友死了嗎?”
漫畫家聽到這個問題時正捧着茶杯,他透過熱茶散發的熱氣看了眼小心翼翼提問的店員,露出個有點奇怪的笑容。
“...可以算是。”
??
2.
“你怎麼了,仗助?”
“啊,是喬魯諾啊。”
“是承太郎先生又開始關注你的成績了嗎?還是喬瑟夫先生又因為你亂花錢停了你的零花錢?”
喬魯諾是來旁聽這堂課的,一進來就看到自己的學長毫無形象地把臉貼在桌子上,不由覺得有些好笑。教授還沒有來,但已經有不少同學坐在位子上了,喬魯諾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後排的東方仗助。
喬魯諾認識東方仗助已經有五年了,說起來他們也算是遠方親戚。喬魯諾十三歲時,被告知自己已故的父親其實算是喬斯達家的人,在喬魯諾表示還是繼續住在意大利後,他們又告訴自己這裡還住着一位喬斯達家的血脈,并告訴他有困難可以去找他。
喬魯諾了解到,其實東方仗助小時候是住在日本的。之後有一次嚴重的生病讓喬斯達家注意到了流落在外的血脈,并将他和他的母親接到美國去檢查身體,在那之後東方仗助就常住在美國了。而現在東方仗助為了學業,獨自住在意大利讀高中和大學。
東方仗助是個溫柔随和的人,長相也很帥氣,雖然本人沒什麼自覺,但其實在學校裡的人氣很高。這會喬魯諾在東方仗助的身邊坐下,果然感覺到了不少女生打量過來的視線。
“承太郎先生确實昨天剛問過我成績...老頭子也确實在上個月停了我零花錢...不過重點不是這個啦!!”
??
東方仗助從桌子上直起身來,同時神神秘秘地從書包裡掏出了一個信封,打開一條縫,并把它朝向喬魯諾。喬魯諾注意到裡面是厚厚的一疊歐元。
“是這個的原因啦。”東方仗助用一隻手遮着嘴,小聲說道。“我不是在咖啡廳打工嘛,昨天正好沒什麼工作,我就在沒活的時候在跟店長說能不能預支工資,因為下周不是我喜歡的那個牌子要跟Prince出限定聯名鞋子嘛。”
“店長同意給你預支工資了?”喬魯諾捏了一下那個信封的厚度,“這是給你預支了兩個月的工資?”
“不是啦。我在那說呢,然後被客人聽見了,那個客人在我下班以後找到我說要跟我做一個交易,所以在那之後我就去了他家裡。”
“你...”喬魯諾微微睜大眼,看了看那個信封的厚度,又看了看仗東方助有點不好意思的臉,“你們是做了那種交易?”
“什麼?”東方仗助起先疑惑地眨眨眼,在看到喬魯諾比劃出來的手勢以後又立刻漲紅了臉。“不是!你在想什麼呢喬魯諾!!隻是個很普通的交易,各取所需!”
“好啦,我開玩笑的。”喬魯諾看到一向在自己面前擺着大哥哥譜子的東方仗助此時的模樣,噗嗤地笑出聲。“你應該不是會随便答應這種交易的人吧?所以你說的客人是你前幾天一直提到的,那個很好看的、每天都會去你們咖啡廳的畫家?”
“嗯,他是漫畫家,而且跟我一樣是日本人。”東方仗助嘿嘿笑了兩聲。
“這不是很好嗎?跟你喜歡的人産生了聯系,還可以買到你想要的鞋子了。”
“我沒有喜歡他,喬魯諾!我隻是說有點在意。而且...”東方仗助收起笑容,捏了捏那個信封,語氣有點低落,“而且我總覺得昨天我傷害到他了...”
??
3.
那個漫畫家來這裡有一周了,他每次都隻點一杯咖啡,接着一下午就在那裡拿着筆和本子寫寫畫畫。因為這個咖啡廳的位置并不處于繁華地帶,平時的工作都算悠閑,店長隻雇傭了兩位店員輪流值班招待客人,自己則負責制作咖啡和甜點。
漫畫家第一次來咖啡廳的那天下着小雨,他推門時帶進來一股濕濕涼涼的微風,讓正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東方仗助一下清醒過來。漫畫家似乎是為了避雨而随手選擇了這個路邊的咖啡廳,他進來時頭發和外衣有點潮濕,但被他護在大衣裡的畫闆還是幹燥的。
漫畫家一邊把畫闆從衣服下拿出來,一邊左右打量着這個空蕩蕩的咖啡廳,而很快他就注意到了此時店裡唯一的人,也就是來打工的東方仗助。東方仗助注意到漫畫家走向門邊椅子的腳步頓了一下,接着他轉而朝東方仗助在的前台走了過來,把畫闆放在桌上。他一邊脫下被雨打濕的風衣,一邊朝東方仗助看過來。
他可真好看啊。
不知道是不是剛剛在打瞌睡的原因,此時的東方仗助完全忘記自己身為店員應該做的事情,隻在那呆呆地看着漫畫家走過來。他覺得漫畫家的眼睛裡像閃着星星一樣,漂亮得讓他可以盯着看一整天。外套下薄薄的貼身毛衣将他勁瘦的腰身勾勒出來,東方仗助的視線順着那條好看的曲線滑了下去。他注意到漫畫家的靴子上沾了些泥水,可能是不小心踩進了水坑裡,仔細看還能看到皮質的鞋面上被劃了幾道傷痕,他可能是一個匆忙的旅行者。
??
“喂。”
啊,原來他的聲音也這麼好聽呀。
“喂!”
東方仗助随着這個聲音重重地悸動了一下,心跳聲随之蓋過了淅淅瀝瀝的雨聲。聽着耳邊撲通撲通的吵鬧聲音,東方仗助不由得想,難道這就是一見鐘情嗎?
“喂!!”漫畫家像是不耐煩地皺起眉,前台木質的桌子被他拍得發出一道響亮的聲音。“我說你啊。難道意大利的店員都是這種服務态度嗎?我該向你們店長投訴撤掉你這種不負責任的店員!這個咖啡廳沒有人光顧可能就是因為有你這種水準的店員存在吧。”
多好看的一個人,可惜長了張嘴。東方仗助把自己剛剛的心動團了團抛到垃圾桶裡,他心悸可能是因為剛睡醒被這個人吓出來的。他急忙揚起一個笑容,“啊,實在不好意思,客人稍等一下,我這就給您取毛巾。”
真奇怪,明明說着他是意大利的店員,卻對他直接說日語,這讓東方仗助也條件反射地拿日語回複他了。明明是獨自旅遊,難道不會說意大利語嗎?還是說他東方仗助就長了一張看起來就是日本人的臉?明明喬魯諾都說他混血感很強的啊。
東方仗助從後面的服務區域給這個奇怪的客人取來了一條幹淨的毛巾,在後者拿毛巾擦起頭發時,他已經拿出咖啡豆開始研磨了。“請問客人是要喝什麼咖啡呢?現在店長不在,但是我泡咖啡的水平也是很好的。”
漫畫家把毛巾從頭上取下來,他的頭發因為剛剛的動作而胡亂翹着,漫畫家随意地用手順了兩下,這才對正取出磨好的咖啡的東方仗助開口。
“你為什麼覺得我會要咖啡?”
“啊?”東方仗助的動作停了下來,僵在半空中。“因為...外面在下雨,我想你應該會想喝點熱的吧。”
“你這裡也有别的熱飲吧。”
“呃...也有可可、奶茶和果汁。”東方仗助抿了下嘴,覺得這杯咖啡還沒開始沖泡的咖啡可能要自己喝下去了,可是他是甜食黨啊。“客人您是想喝什麼呢?”
“咖啡。”
“好的那我這就給您換...啊?”
“我說我就要喝咖啡。什麼咖啡都行。”
漫畫家此時已經在東方仗助的對面坐了下來,一隻手支在下巴上,一隻手敲着台面。他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東方仗助,态度理直氣壯得讓東方仗助啞然,張了張嘴想要說那你剛剛那段隻是為了跟我找茬嗎。但想到他一言不合就要投訴的言論,東方仗助又閉上嘴,繼續自己沖泡咖啡的流程。
一顆方糖,三大勺牛奶。東方仗助把咖啡端給漫畫家,看着他把咖啡送入嘴中。本來以為沒有要求就是最大的要求,這個苛刻的客人肯定又要開始挑刺了,什麼咖啡太苦啦,奶味太重了之類的話。但出乎意料的是,漫畫家隻是一口一口地把咖啡喝完了。可能外面下着雨确實有點冷,而這杯熱騰騰的咖啡正好滿足了他的要求吧。
東方仗助把漫畫家的風衣拿去烘幹,回來時漫畫家已經坐到角落去了。他正靠在座椅上,畫闆攤開放在腿上,一隻手扶着畫闆,另一隻手拿着炭筆。他的視線落在窗外,像是在觀察來往的行人,但不知為何,東方仗助覺得此時的漫畫家隻是在發呆,讓他聰明的大腦難得地放松下來。
??
東方仗助給他端上一個小巧的蛋糕,盤子觸碰到桌子的聲音讓漫畫家偏過頭來。他先看了眼東方仗助,這才轉而去看桌子上新添的物品。他拿起盤子邊的叉子戳了戳這個抹茶味的蛋糕,讓三角形蛋糕頂上做成小花形狀的奶油掉落下來。
“我沒有要點蛋糕。”雖然這麼說着,但漫畫家還是用叉子從頂部切了一小塊蛋糕送入嘴中,“而且我并不喜歡吃甜食。”
“這是附贈的,今天隻有你一位客人。”東方仗助笑着接下這位客人淡淡的反駁聲,視線轉而落在桌上立着的瓶子上。那是他把風衣拿去烘幹前,漫畫家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東西,之後便放在桌子的一角。這是一個玻璃糖罐,裡面還剩下十幾顆糖丸,看上去已經吃掉一大半了。
“你很在意這個糖嗎?”漫畫家跟着他的視線看向桌角,拿起那個玻璃罐晃了兩下,糖碰撞到瓶壁發出悅耳的聲音。
“啊,沒有...”東方仗助有點臉紅,對于初次見面的客人這樣探究是件很不禮貌的事情,這讓這個大男孩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在日本随便找一家學校,四周的便利店裡都可以找到賣這個的。很便宜就能買上一大盒,一盒有九十九顆,寫着什麼長長久久的宣傳語,其實就是哄騙學生而已。”漫畫家嗤笑一聲,修長的手滑過精緻的瓶子。“我買了個小瓶子裝它隻是為了随身攜帶。”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漫畫家突然願意分享他的信息,但東方仗助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追問下去了。說到底,一個客人為什麼帶着糖,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但是看到精緻的小瓶子裡裝着的不同顔色的糖丸,他莫名覺得舌尖嘗出了糖丸甜膩的味道,又因為太甜反而泛出些苦味來,這讓他不由得開口。
“如果不是喜歡吃糖,為什麼随身裝着糖罐呢,難道是預防低血糖嗎?”
“嗯——你可以這麼想吧。”這時漫畫家又失去他的分享欲了,他把瓶子重又推到桌角去,拿起筆低頭開始畫了起來,就像旁邊沒有一個等着他回答的東方仗助一樣。
不知出于什麼原因,可能是店裡沒有客人太過無聊,東方仗助就站在漫畫家的桌邊,低頭看他畫出咖啡店内的樣子。從咖啡廳的前台開始,咖啡機、放着甜品的玻璃櫥窗、從前台擺放到門邊的桌椅、放在門口的雨傘架、木地闆、貼着好看花紋的牆壁,這些東西依次出現在漫畫家的筆下。明明是第一次來這個咖啡廳,可他卻觀察地比東方仗助這個在這裡打了兩年工的人還要仔細,至少東方仗助從沒發現前台的桌子邊被磕掉了一個角。
畫中的咖啡廳空蕩蕩的,窗外飄着小雨,裡面連一個人也沒有。最後漫畫家又開始在自己坐着的這個桌子上畫上東方仗助端來的咖啡和蛋糕,咖啡喝完了隻留了幾滴在杯底,而蛋糕被吃掉了三分之一。這時漫畫家就停下筆了,東方仗助不由湊近去看,為什麼不畫上他們倆呢?
??
“剩下的蛋糕你拿去吃吧,太甜了。”
炭筆的尾端正輕觸在本子上,哒哒地點着畫面,漫畫家的視線還盯在畫上,像在思考還能添上些什麼。感覺到另一個人靠過來的體溫,這句話像從他的舌尖飄了出來,沒有包含任何感情,像是一句平常的問候。但話尾落下時漫畫家又像是回過神來了,他沒有擡頭,但是他的背突然繃緊了,本來放松着垂下的頭,此時脖頸處繃成了一條筆直的線,就像他在畫上畫着的窗框一樣。
東方仗助突然想知道漫畫家是什麼神情,他甚至沒對這句堪稱失禮的話做出任何反應。但他看着漫畫家垂下的頭,覺得心都難過了起來。
??
“抱歉,還是我自己吃吧。”頓了兩秒,漫畫家擡起頭來,看向就站在身側的東方仗助。他像是在短短兩秒内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這時他的眼裡隻有恰到好處的禮貌,他的身體也放松下來,隻有緊握着炭筆的指尖用力到有些發白。
漫畫家又轉過頭去,他放下炭筆,伸手去拿搭在盤子上的叉子,但在他碰到前,一隻手從他眼前經過,将盤子整個端走了。東方仗助把盤子放到桌子的另一邊,解開自己工作時穿的圍裙,坐到了漫畫家的對面。在漫畫家能夠開口發表評論前,東方仗助用誇張的語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哈——其實仗助君早就餓啦!要不是工作時間不能吃店裡的東西,我早就該把櫥櫃裡的蛋糕全都吃掉啦。”東方仗助拿起叉子,看也不看對面漫畫家的神情,他的臉微微有點紅,但大口吃蛋糕的動作卻絲毫不慢。“現在店裡隻有我們兩個,你可不許跟店長投訴我啊。”
啊啊啊,他為什麼要吃掉這個蛋糕啊,這會不會很沒有禮貌!明明客人隻是專心畫畫所以不小心說錯話了,可是他卻順着話說了啊!嗚哇絕對會被讨厭的吧,而且他還直接坐到客人對面當着人家面吃。話說這算不算間接接吻啊...不對東方仗助你在想什麼!
看着對面空空如也的盤子和漲紅了臉的店員,漫畫家不由地噗嗤笑出了聲,這讓握着叉子的東方仗助紅到了耳根。在漫畫家越來越大的笑聲中,東方仗助唰地站起身,逃似地拿起盤子和叉子跑到後廚洗碗去了。明明已經離了很遠,但東方仗助總覺得隔着牆壁都能聽到漫畫家的笑聲,弄得他耳朵癢癢的。
??
涼水沖刷在盤子上,但漫畫家笑起來的臉卻先浮現在東方仗助眼前。什麼嘛,本來以為是個奇怪刻薄的人,原來開心的時候跟其他人一樣啊,笑起來時又那麼好看。...不對,他明明就是在嘲笑自己剛剛犯蠢的樣子吧!果然還是個讨厭的人啊!
??
等東方仗助收拾好碗碟和自己的心情回到前廳時,外面下着的小雨已經漸漸停歇,但漫畫家攤開本子畫畫的樣子又不像是要立刻離開,于是東方仗助也沒有去把烘幹的風衣取出來。他的圍裙還搭在漫畫家對面的椅背上,如果被店長發現了肯定要被批評了,他走過去将圍裙拿起重新系在腰間,同時控制不住好奇地探頭看了眼漫畫家的畫。
畫的還是這個咖啡廳,隻是從全景換成了近景的角度,仔細地描繪着細節的部分。漫畫家擡眼看向這個過于自來熟的店員,他的眼中還有一絲沒有散去的笑意,比剛推開門時帶來的那股冷勁兒要暖和上許多。
“我想去參觀一下你們的後廚和休息室。”漫畫家開口提出要求。
??
“啊?”
??
“反正你現在也沒有客人在吧。”
“嗯..但是...”
但是這不太合規矩吧。但是他需要先問過店長。但是——但是漫畫家的眼睛顯得那麼真誠,他隻是想去看看店員平時工作的地方,可能一會也會畫進他那下雨也要護着的本子裡吧。
“好吧,隻能看看哦。”
面對理直氣壯提着要求的漫畫家,店員率先做出了妥協。他給漫畫家介紹後廚的布置,介紹休息間的樣子,介紹自己工作時和休息時都會在店裡做什麼。那天下午就在悠閑的參觀和店員的介紹聲中慢慢度過了。
之後的一周,漫畫家總會在下午時來到這個咖啡廳,點一杯咖啡,等店員給他端上後,他便坐在靠窗邊的座椅上畫起畫來。第一天是在畫咖啡廳,第二天是咖啡廳外面的樣子,第三天是咖啡廳旁的噴泉,再之後是隔着一條街的街景。他畫街上的場景和走動的人群,畫清晨的陽光和傍晚的斜陽。畫面像是随着漫畫家的腳步逐漸向外蔓延。
昨天是周四,是這周東方仗助最後一天值班的日子,就在下班前東方仗助正央求店長給他提前預支工資,但遭到了拒絕,理由是東方仗助這一周的表現不佳,總在工作時間發呆。他不是發呆,他隻是在看坐在窗邊的漫畫家。害他不能拿到工資湊到買聯名鞋的錢的罪魁禍首卻在他下班後喊住了他。
“你是缺錢嗎?”漫畫家今天換了套衣服,寬松的T恤外套了件夾克,下身是休閑褲和運動鞋。雖然不是名牌衣服,但是穿在漫畫家身上顯得像是品牌高定似的。
“啊...其實還好啦,”東方仗助不好意思地撓撓臉,“你聽到了呀。就是我喜歡的品牌和喜歡的樂隊要出聯名鞋子,所以有點想買。實在不行我就去找我朋友借點錢等發工資再還他,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漫畫家站在東方仗助兩步遠的地方,他盯着東方仗助的眼睛像是在想什麼。他的手伸到外套口袋裡動了動,像握住了什麼東西。
??
“我有個交易要和你談。”
“什麼?”
“我叫岸邊露伴,是一名漫畫家。”雖然已經認識了一周,但直到此時漫畫家才開始介紹自己,在這之前東方仗助都以為他是個旅行畫家。
“啊你好,我是東方仗助,是一名大三學生。”東方仗助先是鞠躬禮貌地回應了漫畫家的自我介紹,之後才微微歪着頭疑惑道,“你說的交易是指?”
4.
在問出岸邊露伴口中的朋友已經死亡的事實後,東方仗助總覺得氣氛有些尴尬。雖然漫畫家似乎不是很在意,但東方仗助還是以第二天有早課,等明天放學了再繼續為借口離開了漫畫家暫住的家。他此時拿出的信封——相當于他兩個月工資的錢,但這僅僅隻是漫畫家雇傭了他短短一小時的酬勞。
“所以你今晚還是要去他家裡。”
東方仗助雖然沒有把交易的内容告訴喬魯諾,但還是說了可能之後一段時間會去頻繁叨擾漫畫家的事情。包括前一周裡,他也經常地向好友提及到這個讓他在意的漫畫家。
“是這樣的說。”東方仗助又歎了口氣,把信封收進書包裡,“我隻是想跟他做朋友啊,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該答應他的交易呢。”
??
“也不是這樣吧,畢竟他為了這個交易給了你那麼多錢,這代表交易内容對他來說很重要吧,這樣也是幫助了他。”喬魯諾安慰埋着頭的東方仗助,“而且就算不是你,他可能也會找别的人做這個交易呢。你看,至少今晚去他家的人是你。”
??
“為什麼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像帶了點顔色啊。”
“是你的錯覺。”喬魯諾擺正臉色,“你快從桌子上起來吧,教授就要來了。不過我看你今天也是聽不進去課了。”
“嗚嗚嗚——”
??
5.
“你可以繼續提問了。”
岸邊露伴給敲門的高中生打開門,兩人又一次坐在了圓桌的邊上,桌上仍放着兩杯熱茶,就像是前一天的情景重現。
“這麼快就要進入正題了嗎?”
“不然我是邀請你來我家喝茶的嗎?”
\"好吧...那這個屋子裡流傳的怪談是什麼?\"
“...你這個問題似乎并不能用是和否回答吧。”
“可是露伴你也并沒有說隻能用是和否來回答我呀,你給我的信息太少了根本沒法推進故事吧!”
“你真的很會得寸進尺啊。算了,畢竟不能指望你這種白癡的腦子。這是一間廢棄了十年以上的兩層獨棟,因為十年前住在這裡的一家三口被殘忍地殺害了。被發現時,丈夫和妻子的屍體躺在客廳的地上,已經腐爛了。經過搜查後,警方在閣樓的牆壁中發現了兩具屍體,一具是小孩,另一具屍體是一個成年男性,經鑒定,成年男性的死亡時間遠遠大于小孩的死亡時間。而怪談的内容則是這樣的:
這個離公交站不遠的獨棟房子空置許久都沒有買家,白天路過時也沒有任何異常,但一旦到了晚上,就能從屋内聽到隐隐約約的交談聲。是一男一女的聲音,時不時還會有小孩的聲音。一旦有人大着膽靠近這間屋子,甚至能看到屋内傳出來的一絲光亮。但如果有人想要闖入一探究竟,在開門的瞬間會被一隻巨大的野獸吞入腹中,等清醒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而不知為何,這些人醒來時都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嗚哇。但是聽起來還挺無害的耶。”
“你是說被平安送回家了嗎?但誰知道呢,畢竟我的朋友可是再也沒有回來過。”
“抱歉...”
“我叫你來不是花錢聽你道歉的,東方仗助!”
“抱...呃...那那那,那這個被發現在閣樓牆壁裡的男人,是他殺了這一家人嗎?”
“沒有,這個男人并沒有殺害任何一個人。”
“死掉的四個人,是因為仇恨被殺害的嗎?”
“不是——或者說,在這四個人中,隻有一個人是因為仇恨而被殺害的。”
“其他人是被這個人連累了?”
“不是。”
??
“殺害他們的兇手也死了?”
“是的。”
“那因為仇恨被殺的人是兇手嗎?”
“是的。”
“啊等等等等,我有點混亂。所以閣樓上的男性并沒有殺人,而真正的兇手已經死了,那兇手是客廳裡夫妻中的一人嗎?”
“是的。”
“兇手是那個丈夫?”
“是的。”
“妻子因為丈夫殺害了小孩...和閣樓上的男人,所以出于仇恨殺了丈夫?”
“是的。”
“聽起來像情殺啊。閣樓上的男人是妻子的情人,被丈夫發現了,然後丈夫一怒之下殺了情人和小孩,最後妻子殺了丈夫後自殺了——可是你又說其他的殺人并不是源于仇恨。”
??
“動機和身份方面不對,但其他的都是對的。妻子是自殺的,而閣樓上的兩人是被丈夫殺害的。”
“那就是丈夫精神有問題,他把一個陌生人殺掉了然後藏在自己家閣樓裡,之後又忍不住殺掉了自己的小孩。”
“不對。”
“呃呃呃,說到底如果不是精神不正常,為什麼要殺自己孩子啊——啊等等,難道這個孩子不是兇手的?不對啊,那應該是因為仇恨殺害才對——”
“你說對了,這個小孩并不是兇手的小孩。”
“嗯...?嗯嗯?但是他卻不是因為仇恨殺掉小孩的。為什麼?”
“你覺得呢?”
“小孩是在閣樓上的男子被殺後才死的,但兩人卻被一起砌在了牆裡。是因為小孩發現了閣樓上的屍體,然後被兇手察覺了,所以殺人滅口。”
??
“是的。”
??
“最後隻剩閣樓男子的被殺原因并不清楚了,他是第一個被殺的,或許是導緻後來這些事情發生的原因。但是他卻不是因為仇恨被殺的,并且他被殺後也不是第一時間被發現,而是隔了許久才被小孩發現。他和小孩被砌進牆裡,說明妻子也并不是第一時間發現了小孩死亡,隔了一段時間後,妻子才發現真相,繼而殺死丈夫後自殺。”
“pin pong~”漫畫家嘴裡發出一聲答對了的音效聲。
“可是在你的故事裡,這個兇殺案或許也不是最重要的内容,因為這個故事的主角是你的朋友。而你的朋友不知何故再也沒有回來過,可是這個兇殺案的兇手卻早已死亡。那你的朋友是因為怪談裡的野獸所以死亡了嗎...啊,你說你的朋友可以算是死亡了。”
??
“不是。他的死跟野獸并沒有任何關系。”
“為什麼你會知道呢?”
“...”
“如果你的朋友在探訪了這間屋子後失蹤了,那你為什麼可以斷定他算是死亡了,而不是失蹤了呢?或者你為什麼确定他的失蹤跟這間屋子有關,又是為什麼肯定和野獸沒有關系呢?”
“嗯...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你的朋友并不是一個人去探訪這間屋子,他是跟别人一起的。他是跟你一起去探訪這間屋子的。”
“嗯,你說得沒錯。”
??
漫畫家此時的心情看上去很好,在這種場景下甚至開心得有些怪異。他的朋友跟他一起去探訪一個有着怪談的屋子,但是隻有他一個人回來了,這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
“實際上,這個有着怪談的屋子是在我名下的。或者說,就是因為這個怪談,所以我把這個房子買了下來,想要去取材。我的朋友因為擔心我,而選擇跟我在一個白天時一起進入了這個房子。而最後的結果你也知道了,我回來了,而他沒有。他一直是一個自作多情的人,就算是現在看來,我依然覺得他做了個多餘的選擇。”
東方仗助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他或許應該為他的朋友感到不值,或許應該覺得漫畫家太過薄情。但想了想,他也并沒有任何的身份和立場去評判漫畫家和他朋友在過去發生的故事,所以他隻是靜靜地聽着漫畫家的話。
兩杯熱騰騰的茶已經冷卻,仍然是滿滿一杯的擺放在桌子上。漫畫家的指尖觸到冰冷的杯壁上,又收回了手。他的笑容又淡了下去,隻是擡眼看向對面的人。
“今天已經晚了,你先回去吧。”
“明天是周六,我沒有課——”
不知為何,今天東方仗助又不那麼急着想走了。可漫畫家卻不領他的情,他歪了歪頭,故意用緩慢的語氣輕輕開口,“你是在暗示我留你過夜嗎?”
??
“什麼?不是!!”
??
看着東方仗助像火燒屁股一樣從座椅上蹦起來,一路退到門口,漫畫家又笑了起來,讓人覺得他今天的心情确實不錯。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糖來,含入嘴中,又将玻璃糖罐順手放到桌子上。
“不用着急,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
在關上門前,東方仗助看到糖罐裡還剩下三顆糖。
6.
東方仗助以為自己會夢到岸邊露伴說的那個故事,但事實上他隻夢到漫畫家坐在家裡拿着畫闆畫畫的樣子,咖啡在桌上飄着熱氣,而一旁的糖罐裡正裝着圓滾滾的糖球。
??
在這個休息日裡,東方仗助這個大學生卻意外醒的很早。反正也睡不着了,東方仗助幹脆洗漱收拾好,簡單解決了早飯後,去了一趟書店。
??
書店裡沒有岸邊露伴,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書店裡也沒有岸邊露伴的漫畫書。這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這裡是意大利,而岸邊露伴是個日本漫畫家。可東方仗助總覺得他的漫畫是應該賣到全世界的。
??
在書店裡消磨了一會時間,東方仗助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着。他注意到周圍的景象逐漸熟悉起來,是最近在漫畫家的畫中經常看到的街景,也是自己每次打工時會經過的景色。他停下腳步,看向噴泉的方向,卻看到坐在噴泉旁的岸邊露伴。
??
岸邊露伴看起來似乎和以往沒什麼不同,他坐在支起來的畫闆前正認真畫着。但看起來又跟以往很不一樣,因為他畫闆的對面正端坐着一位好看的小姐。岸邊露伴似乎在給别人畫肖像畫,這個景象在街頭并不是很稀奇,但稀奇的是那個岸邊露伴。他正以絕對無法在街頭肖像畫這個領域看到的速度畫着畫,手握着畫筆揮舞出了殘影。他的身後圍了一圈觀衆,在他畫完一副後,又立刻有下一個人坐到他面前。
東方仗助停在街的對角處靜靜看着。他看着岸邊露伴用他從沒聽過的流利意大利語跟前來的客人說着話,不隻是意大利語,他至少聽到岸邊露伴切換了四五種語言應對前來的遊客。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他看着岸邊露伴畫完手頭的畫,從包裡拿出面包慢條斯理地吃完,又接着讓一個期待地看着他的小女孩坐到了對面,用堪稱打印機的速度畫出一張完美的圖像。
東方仗助就一直站在那裡看着,直到圍着漫畫家的人漸漸減少,直到太陽從頭頂落到身後。直到漫畫家慢吞吞地收拾起自己的繪畫工具時,東方仗助才走上前去。
“抱歉,今天不...”岸邊露伴将支起的架子折疊起來,一邊用英文說着一邊直起身來,在看到東方仗助的臉時,他眨眨眼,又換成了東方仗助熟悉的日語。“怎麼,你也要肖像畫嗎?給你畫的話錢要翻三倍哦。”
東方仗助注意到岸邊露伴握着包的右手有些顫抖。即使是像岸邊露伴這樣厲害的漫畫家,以那樣的速度畫一整天,也是絕不輕松的一件事吧。不過漫畫家從來不會将疲憊表現出來。
“仗助君可付不起錢哦。”東方仗助說着,将裝着疊好的架子和工具的提包從岸邊露伴的手上接過,“仗助君剛剛在書店用功了一整天,沒有吃午飯,現在快餓死啦,露伴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飯呀?你家裡沒有廚房吧,今天的故事幹脆就在我家繼續吧。”
??“好啊。”岸邊露伴将沒有了負重的雙手插進口袋裡,上前兩步跟上了東方仗助。
東方仗助的屋子離這裡也不太遠,在岸邊露伴的出租屋步行二十分鐘的距離罷了。畢竟他是在學校附近選的屋子,又在屋子附近選的打工地點,彼此間距離近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在意大利上高中時就開始獨自一人居住了,隻是在考上大學後又換了一次屋子。獨居的他租住的屋子也不大,跟岸邊露伴的出租屋一樣是一室一廳,隻不過多了一間廚房。
東方仗助拿出鑰匙打開門,邀請漫畫家進去。家具是屋子自帶的,但東方仗助還是按自己的習慣重新布置了一番,此時看起來倒更像是日式的屋子。挂在客廳牆上的時鐘指向七點,确實沒吃午飯的東方仗助肚子開始咕咕地抗議起來。
??
從玄關的鞋櫃裡給漫畫家拿出一雙鞋子,東方仗助讓岸邊露伴随意休息,自己便進去廚房準備晚飯。雖然很小時就搬離了日本,但東方仗助的很多習慣還是更偏向日式,包括他給自己做的飯菜。
??
等東方仗助把晚餐端到餐桌上時,岸邊露伴已經坐在沙發上了。他應該已經觀察過這間屋子了,漫畫家到一個新地方時總像是巡視領地的貓一樣來回探究地看着,不知道是不是畫漫畫養成的習慣。東方仗助卧室的門敞開着,也不知道漫畫家有沒有進去看過,他意外地發現自己并不排斥這樣的想法。
??
他們平淡地吃完了這頓晚餐,不知是不是累了,漫畫家并沒有對這頓晚餐的口味發出什麼挑剔的言論。晚飯後他們坐到了沙發上,不像漫畫家家中是面對面的兩個座椅,東方仗助家的沙發是一體的三人座,對面擺着電視。此時他們坐在沙發的兩端,東方仗助盤着腿面對着漫畫家,而後者斜靠在另一邊的扶手上。
??
“那...我們開始?”
可能因為這次不在漫畫家的地盤了,東方仗助難得地顯得有些放松,他主動地開口開始了今晚的故事時間。
“看在你這頓飯的面子上,我可以額外跟你附送一些信息。這棟有着怪談的屋子處于日本杜王町小鎮上,有着兩層樓外加一個閣樓。正如我昨天說過的,我買下了這棟房子,并在一個白天和我的朋友一起進入了其中。
因為怪談内容的發生一般開始在夜晚,我們準備在發生前先做一些調查。屋子的一樓有四間房,分别是客廳、廚房、衛生間和儲藏室,同時還有一扇通往庭院的門。我們依次調查過去,都是些常見的家庭布置,并沒有什麼特别的地方,隻是儲藏室的角落中找到了幾袋過期很久的貓糧。
??
屋子的二樓有三間房,分别是書房、主卧和次卧。主卧應該是夫妻居住的地方,次卧中擺着書桌和單人床,從留下的課本和用品上可以看出是一個十一歲的男孩的房間。書房應該是男主人經常使用辦公的地方,在書房的抽屜裡有一些空着的瓶瓶罐罐,上面貼有寫着1999年的标簽,每一瓶上有着不同的月份和日期,從6月一直到10月。”
“那閣樓呢?”
“閣樓裡的一面牆壁被砸破,可以看出比房屋原本的牆壁要厚上半米。因為時間過去太久,也被警察清理過的原因,并不能看出别的線索。閣樓的地闆上放着一個貓砂盆以及寵物用的食盆。”
“所以這一家人養了一隻貓...那怪談裡的野獸是指這隻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