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20k,一發完
*HE
0.
岸邊露伴時常會做一個夢。
他會與那個人在陌生的街頭相遇,對話。夢裡面有時是那個人叫住往前走的自己,有時是自己在陌生的街道中拉住駐足看風景的他。夢裡他們仿佛彼此是不認識的,借由一段無關緊要的事情挑起話頭,在情感的最表層進行交流,他們會像相遇在異鄉的陌生旅客,交談中發現彼此的細微共鳴,漫步在喧鬧的街頭。
夢裡他們每次聊的内容大抵不太相同,不過也并不重要。他們總會在夕陽下沉時分别,可能是在街頭的長椅上,可能是在水流漸歇的噴泉旁,但那個人總會先提出告别,讓正在興頭上侃侃而談的岸邊露伴讷讷地停下,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說一聲再見,接着轉身離去,隻背着身朝岸邊露伴揮揮手。
他道别的樣子很随意,像在與第二天還會相見的朋友打一個招呼,帶着一天相處帶來的滿足感,盈滿着開心。夕陽斜斜地從那邊照過來,在他的輪廓上鍍上一層幻夢般的橙色,他漸漸走遠,拉長的影子也從岸邊露伴的腳邊晃動着虛幻起來。雲朵飄過夕陽,讓這一片天暗沉了一瞬,再一眨眼,那道影子便消失了,他也不見了。
岸邊露伴的夢境到這裡并不會結束,他仍然會在異國繼續他的旅程,夢裡有迷人的風景和有趣的故事。他走過大街小巷,看膚色各異的人,和沉澱曆史的房屋。回程時他又經過那處熟悉的街道,在最後一次踩上那塊與他相遇的磚石時,他便突兀地意識到,他是再也見不到那個人的。
于是他便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透過薄薄的窗簾去看挂在天上的幽幽月光。他起身,給自己倒一杯水,幹渴的喉嚨得到滋潤,讓他又吞咽了幾口。但水已經放涼了,隻一路帶着冰冷,滑進他的胃裡。
1.
“喂,康一,你有沒有覺得仗助那家夥這段時間怪怪的?”
“你是指他今天進教室的時候左腳絆到右腳摔跤的事,還是說他摔了以後滾了三圈以十分精彩的受身動作順滑地站起來的事?”
“噢噢那個動作真的很精彩!全班都起立鼓掌了!不過我不是在說這個喲,是說他最近一直一副夢遊的樣子,喊他也不答應。”
“明明是同一件事吧。仗助君今天又遲到了,在老師講課的時候從後門溜進來居然還能走神到平地摔跤。”
“噢!這麼一說确實。所以說啊,雖然我很笨不是很懂,但是仗助他是不是......”
“對,他就是......”
“中邪了!”
“戀愛了!”
“啊?”
“啊?”
“唉,億泰君,仗助君他明顯就是戀愛了啊。你看他現在托着腮看窗外,一副能把天上的雲想成愛慕對象然後傻笑的樣子。”
聽到廣濑康一的話,虹村億泰将視線轉向東方仗助的位置。明明已經是午休時間了,他仍然攤開着第一節課的書本,一副出神的模樣盯着窗外,臉紅紅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好友讨論的話語隻嗡嗡地隔着段距離,東方仗助的視線落在枝頭要墜不墜的紅色楓葉上,一陣秋風透過窗戶的縫隙吹進來,撫過臉頰,親吻他的耳垂,讓他的耳朵尖兒都紅了。
東方仗助與岸邊露伴的第一次相遇,那是天氣剛剛開始熱起來,足以稱作是夏季的時候。放學回家的路上,東方仗助拽着制服的領口,另一隻手扇着風,試圖驅散點突然到來的熱氣,心裡盤算着将内襯換成薄一些的背心。
側邊的牆上哒哒地跑過一隻野貓,尖銳的爪子摩擦磚塊的聲音吸引東方仗助擡眼去看,貓咪在樹影籠罩下的牆頭優雅地走過,在爪子觸碰到被陽光曬得有些滾燙的地方時,用肉墊飛快地點一下,接着躍過這片光亮,又到下一個陰影處晃着尾巴踏起步子。
一陣微涼的風從街的對面吹過來,從東方仗助的耳邊吹過,蹭過他脖頸間的汗珠,帶走了些初夏的溫度。東方仗助将視線從跑遠的貓咪那收回來,落在了風吹來的方向。
岸邊露伴就是在這時撞進東方仗助的眼睛裡的。
他面向東方仗助站着,被這陣從身後刮來的風吹得頭發淩亂,擡起一隻手将飄到臉側的發絲按到耳邊。他穿着一身輕薄的針織衫,外面套着件米色的風衣,垂着的手虛虛地握着一個小巧的行李箱。他突兀地站在那裡,像一副割裂開來的畫,一邊是杜王町的夏,一邊是獨屬于他的秋,東方仗助甚至覺得自己在撫過他的那陣風裡看見了彤紅的楓葉,吻過他擡起的指尖,又朝自己飛過來,帶來一絲幹燥的涼意。
東方仗助不由得擡手去抓那片并不存在的葉片,急切地向前邁進一步,卻隻抓到早夏尚且涼爽的微風和撲來的甜香。他的腳踢到一顆石子,在地面上彈跳幾下,撞到了那人的鞋尖,讓那人盯着牆上經過的貓咪的視線轉而收回,盈着光亮的綠色眸子看向對面的東方仗助。
那人的視線先是落在了東方仗助的臉上,接着掃過他的發型,又上下看了看,帶出些興味的笑意來。東方仗助在他的打量下不自在起來,向前走的步子緩緩停下,收回手拘謹地垂在身體兩側,在看不見的地方摳住口袋邊的一小塊布料反複撚着。
明明應該前進的,應該接着往前走,像路過每一個過路人一樣側身經過那個穿着錯季衣服的人,回到家從冰箱裡拿一根冰棍咬着,繼續昨天的遊戲。但東方仗助就那樣頓住了,隻停在原地任由那人眨着眼睛略帶失禮地打量自己,身體的熱度仿佛都聚集到臉頰了,熏得他頭腦發暈,手指卻冰涼起來。
那人上下掃視的視線終于停下,落在東方仗助微紅的臉頰上,又盯着看了幾秒,心情很好似地彎了彎眼角,這才開口。
“這裡是杜王町嗎?”
他的問題有些奇怪,既不像久住在此地的居民,也不像有明确目的地的旅者。他拽着皮箱踏在杜王町的土地上,卻需要詢問才能确認這個問題的答案。
“你是随便走到這裡的嗎?如果有地圖的話,至少能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吧。”
“噢,用問題來回答問題。我确實沒有地圖啊,不設定目的地的旅途聽起來也挺有趣的,不是嗎。”
“那至少也要重視季節感吧?”也許是那人話語間莫名的熟稔感鼓勵了東方仗助,他倒也就這樣将對話繼續了下去。“還是這就是你的穿衣風格?”
“...怎麼,你穿得比我薄,汗倒是流得比我多,哼,高中生。”那人先是諷刺一句,擡頭看了眼斜挂在天上散發着熱度的太陽,像被遲來的熱意撲到了似的,脫下風衣搭在手上,又慢吞吞地去卷自己的袖子,讓手腕從長長的針織衫中露出來。“還從沒有人評判過我岸邊露伴的穿衣風格,你倒是頭一個。”
“抱歉,我也沒有評判的意思啦...”東方仗助有些尴尬地撓頭,“今天溫度突然升高了,你...露伴是從外地來的,一時間沒有衣服換也很正常...我也是打算明天換件薄一點的,真的是突然就進入夏天了啊,明明感覺前兩天還在下雨。”
話題是不是過于家常了呢,像是熟人之間的對話似的。東方仗助有些尴尬地想閉上嘴,但又不太願意讓對話就這樣終結了,總期望能從這個過于好看的陌生人口中多聽到幾句話語,就能驅散些早夏帶來的炎熱了似的。
對面的人倒像是不急着離開,隻是拖着箱子往牆邊走了一步,鑽進了樹影裡,陽光透過樹葉交織的縫隙斑駁地灑在他的身上,帶出點幻夢似的美來,讓東方仗助又看呆了。他幹巴巴地吞咽一下,把臉頰上的熱度歸結于直曬過來的太陽,用手背貼了下臉,冰涼的手更摸得臉越發燙起來,便掩飾般地輕咳一聲,也向前邁一步縮到了同一片樹影下。
也算是在同一棵樹下躲太陽的關系了,在物理層面上靠近的同時,東方仗助的心也像貼近了他些許,便在心底給自己鼓勁兒。他靠到磚石堆成的牆上,鞋跟不安地蹭過牆面,落下些紅色的灰來。
“露伴...嗯,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你已經這麼叫過了。”
身側的人哼一聲,也半卸了力氣,将肩膀倚上牆。他靠上來的動作很随意也很輕,但東方仗助卻覺得振動透過這一片将他們相連着的磚石傳遞了過來,讓他貼在上面的手不知所措地蜷縮起來。
“嗯,露伴,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剛從法國回日本。”
“嘿哎——好厲害啊,從國外回來,是下飛機就來杜王町了嗎?”
“差不多吧。”
“法國有什麼有趣的地方嗎?露伴是去做什麼的呢?”
“隻是去旅遊,放松一下心情。至于有趣的地方——确實不少。我以前去過巴黎,這次也算故地重遊了,埃菲爾鐵塔倒是老樣子,盧浮宮的收獲可能更多些。15歐元就可以看到所有公開的館藏,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交易了吧。比起上次去的時候,展覽的空間擴大了許多,展品也重新布置了,在不同的位置和燈光下展示的效果和給人的感受都不一樣啊,簡直是進入了另一個盧浮宮。雖然我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去探索,但仍然沒有找尋完所有的藏品,更遑論徹底理解其中的奧妙。”
“哦、哦~~”東方仗助腦子有點發昏,雖然盡量在強迫自己接收這些信息,但基本上隻是徒勞地抓住幾個關鍵詞。是說15歐元是多少日元啊。“藝術之類的事情我不是很懂啦,不過聽起來是很有價值的旅行。”
岸邊露伴停頓一下,将隔在兩人中間的風衣換到另一隻胳膊上搭着。
“嗯,是挺奇妙的旅行。”
他像是對這個話題突然失去了興趣,沒有再繼續談論自己的事情。但就在東方仗助快要放棄提問時,他卻又主動挑起了話題,開始問起東方仗助的事情來。
“你是附近的高中生?”
“啊,對,葡萄丘高中一年級。”
“你這個頭才高一?”
“哈哈,經常有人這麼說......但我感覺我還會長高啦。”
“嗯。你家在這條路上?這個時間正好是放學時間吧。”
“我家還要走很久啦,大概還有三個街區的位置,其實搭乘公交會更方便一點,但我更喜歡走路上下學,能遇到很多人,還有貓貓狗狗——哦,我剛剛看到你也在看牆頭的那隻貓,露伴是喜歡貓嗎?”
“不,我不喜歡貓。”岸邊露伴撇撇嘴,又警惕地擡頭看一眼倚靠着的牆,“我讨厭貓,剛剛隻是在确定它不會突然跳過來。”
“哎?我倒是挺喜歡貓的,剛剛那隻貓很可愛,會躲着陽光走,好像有點怕熱。”東方仗助盯着岸邊露伴因為擡頭而擠進一片樹影疏漏下的陽光中,又眯着眼縮回來的樣子,抿了抿嘴,本來無心的話倒顯得有些意有所指起來,讓他不自在地用鞋跟碾了碾牆角。
“是嗎?我不太喜歡動物,”岸邊露伴像是注意到東方仗助突然的不自然,有些懷疑地眯着眼看過來,“但硬要說的話,我比較喜歡狗。”
“哎?為什麼?”
“因為狗不會莫名其妙跑走,而貓咪會突然消失。”
“露伴是那種會怕寂寞的類型?”
“......你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
“你不是在說不喜歡别人不打招呼就離開嗎?”
“我隻是在談論動物,起因是你說我在看那隻該死的貓。不過我可以回答你,不,我不是怕寂寞的類型,也不需要陪伴,不管是動物也好,人也好。”說到這裡,岸邊露伴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看了眼斜下去的陽光,又轉過頭來沖東方仗助揚揚下巴。“你應該回家了,太陽快下山了。”
東方仗助張張嘴,本來要說出口的拖延被他語氣中的笃定噎在喉嚨,遲疑地順着他的話語點點頭,從斜靠的姿勢站直,“那,那我先回家啦,露伴。”
岸邊露伴仍放松地倚在牆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擡起一隻手無所謂地朝東方仗助揮揮,像在驅趕他早點兒走似的。東方仗助往街的中間行進兩步,走到夕陽中去,少了些熱度的暖橙色柔和地照過來,在他身後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
在另一人的視線下,東方仗助幾乎是手腳僵硬地往前走,内心的慌亂卻随着邁下的每一步而逐漸堆積起來。東方仗助的腳步慢下來,偷偷回頭看一眼。岸邊露伴仍站在樹影裡,表情已經看不清了,小巧的行李箱立在他的身側,看上去像是随時都會如他突然出現那般突兀地消失。但他仍然安靜地看向這邊,像要目送東方仗助離開似的。
東方仗助的腳步停下了,他深吸口氣,轉半個圈,現在他的影子在自己的身前了。他迎着岸邊露伴有點兒詫異的目光跑過去,咬着下唇,不知為何沒有擡頭對上另一人目光的勇氣,隻低着頭盯着剛剛自己踩落的那一小塊紅色的牆灰,像一小片飄落在地上的楓葉。
“嗯.....嗯,露伴,明天還在杜王町嗎?”
“......暫時應該會留在這裡。”
東方仗助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但他總妄想着這片熱度和色彩可以用暖橙的夕陽來蒙混過去,他猶豫着,視線從岸邊露伴的腳邊爬上去,直到對上他平靜的視線。
“我,我是東方仗助,嗯——明天見,露伴!”
将這句話重重擲在兩人中間,東方仗助在熱度擴散開來前猛地轉身,迎着夕陽的方向,讓藏不住的情感融化在奔跑帶起的風裡。
2.
臨近清晨。
照亮夜色的路燈逐一熄滅,小鎮陷入在迎來黎明前的一段短暫黑暗中,街道上靜悄悄的,讓打着哈欠的東方仗助都不由得放輕了腳步。想着傍晚遇到的那個人,他幾乎一宿沒有睡着,一會兒在約定的明天裡竊喜兩聲,一會兒又擔憂起如何能在這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算小的杜王町裡再次遇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在床上輾轉反側良久,東方仗助幹脆放棄入睡,爬起來收拾一通,穿好學生制服,拿起裝了幾本書的包,悄悄在夜色裡推開屋門,打算在上學前随意散散步。
啾啾的清脆鳥鳴聲引領着本來毫無目的的腳步,在沒有路燈也沒有朝陽的現在,隻有一絲月光帶出腳下的道路。這是通往公園的路,東方仗助走過許多次了,熟悉到他可以在摸黑行進的同時走神地想着岸邊露伴那雙好看的手,想起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腕的樣子。
雲層在微風下飄開一點兒,讓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朝陽蒙着白霧擦亮一線天空。東方仗助停下腳步,眨眨眼,在蒙蒙亮的霧氣裡看見那個害他一晚上沒睡的罪魁禍首。
可能是因為冷,岸邊露伴又穿上了那件風衣,此時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他交疊起的腿上放着一個并不大的本子,一隻手捏着紙頁的一角,另一隻手拿着一隻筆,随意搭在腿上。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擡頭看着第一縷陽光照亮的枝頭,葉片上散發寒氣的露水折射出一抹光亮。
“早上好。”
正盯着岸邊露伴搖晃着筆的那隻手,東方仗助被他突然的招呼吓了一跳,像被逮住做什麼壞事了一樣,心虛地望過去,發現他的視線仍停留在那抹夏季的綠上,逃過一劫似地松口氣,一步一步走過去。
“早上好,你在這做什麼呢?”
“我在等太陽升起來。”岸邊露伴收回視線,看了眼坐到自己身邊的東方仗助,“因為路燈滅了。”
“因為路燈滅了,所以你在等太陽升起來。”東方仗助疑惑地重複他的話,又看看他攤開的本子,“你在寫字嗎?”
“隻是随便畫點東西打發時間。”他向前翻過一頁,拿起來朝向東方仗助,後者在微弱的光中眯着眼湊過去看,是仍然亮着的路燈和圍着燈光的幾隻飛蛾。他又随意朝前面翻過一些紙張展示過來,有一大部分是在畫這個公園,而前面則是一些從昨天他們相遇的地方走到這裡的街景。
他翻得很快,在還未完全亮起的天色下,東方仗助費了勁,加之自己對杜王町的熟悉,才勉強辨認出一些畫面來。雖然他隻說自己是在随便畫畫,但從分開後到現在,這個記事本就已經被填滿了大半了。
“你昨晚就一直坐在這裡?”
東方仗助盯着那副貓咪從牆頭跳過的畫面問道,卻在另一人拿走本子的動作中突然極近地對上了他的眼睛。在黑暗與光亮的交接中,岸邊露伴的眸子倒顯得清冷起來,像翠綠葉片上的那滴露水。注意到東方仗助呆滞了的視線,他彎彎眉眼帶出些笑來,讓那滴冰涼的露珠盈滿了初升陽光的暖意,令東方仗助的心砰砰跳着,在這個寂靜的清晨愈發震耳欲聾起來。他吞咽一口,為了讓心跳聲不從他們過近的距離裡暴露給對面的人,直起身拉開了距離。
“對,我沒有地方去。”岸邊露伴合上手中的本子,回答了東方仗助的問題。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錢。”
“咦?”東方仗助發出意外的聲音,上下看看岸邊露伴穿着的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衣服和鞋子,還有那隻放在他另一側的行李箱,明明怎麼看都不像是缺錢的樣子。
“我的錢正好用完了,昨天也很晚了。”岸邊露伴這麼說着,在東方仗助的打量中歪過頭來,“你要買我的畫嗎?”
“啊?”接連的詫異讓東方仗助隻發出一句短促的疑惑,“我......我不是很懂畫。”
“那你覺得我畫得如何?”
“挺......挺好的?”雖然剛剛的光線下幾乎什麼都沒有看清楚,但東方仗助仍然在他帶了點兒壞心眼的笑容裡這麼回答他。
“說謊。你根本沒有看清楚,而且你根本不喜歡我的畫。”岸邊露伴側過身,手肘放在長椅背上,支撐着臉頰,另一隻手拿着記事本随意揚了揚,“你知道嗎?我的畫可以賣很貴的。”
“我、我沒什麼錢,”東方仗助咬住下唇,“而且,你賣給别的能欣賞你的畫的人,或者、或者能給你一大筆錢的人,不是更好嗎?”
“不,我現在就想賣給你。”
“呃。”
東方仗助認定他在故意找茬了,因為他幾乎沒有掩飾那股直白的笑意。東方仗助恨自己甚至會在他不懷好意的笑容裡紅了耳朵,卻隻能在心裡氣得跺腳,在他愈發明顯的哼笑聲中老實地翻起自己的衣兜。東方仗助從包裡拿出錢包,把可憐巴巴的幾張鈔票拿出來,又四處搜刮自己的口袋,摸出幾張零錢,最後甚至連留着去自動售賣機買飲料的硬币也被他從褲兜的角落裡用指甲摳着撈出來。他努力撫平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把它壓在幾張平整的一萬日元上面,又把鋼镚放在中間用拇指捏住,就算這樣也掩蓋不了隻有薄薄幾層的現實,東方仗助有點兒尴尬,但仍然将這一疊錢遞過去。
岸邊露伴意外地沒有對這被遞過來的少得可憐的高中生零用錢發表什麼意見,隻是接過去折了幾下,放進風衣的口袋裡,接着揚手把那個畫滿了大半的筆記本扔過來,看着東方仗助手忙腳亂地接住它,在已經半亮起來的天色裡小心翻看。
“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他抿抿嘴,又改口道,“都是随筆,我以前不會賣這種完成度低的東西的——以防你以為這就是我的水準了。”
東方仗助從本子裡擡起頭,看向岸邊露伴,這下倒輪到岸邊露伴不自在地躲開他的視線了。東方仗助眨眨眼,從遇到這個人開始就緊張地懸起的心突然放松了,在岸邊露伴嫌棄地咧嘴的表情中輕輕地笑出聲來。
“那我就是露伴的獨一份啦。”
3.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從相遇的初夏撕下一張張日曆,來到微冷的秋季,一個讓東方仗助無時無刻不想起那個人的季節。
不知那個人用東方仗助買他畫的錢做了什麼,僅僅是一周後,東方仗助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杜王町租到一間并不算簡陋的屋子了。東方仗助好奇地問他,他便說自己去買了些畫具,但東方仗助問他是否賣了自己的畫時,他又否認了,讓東方仗助摸不着頭腦。
要找一個有固定住所的人理應比找一個居無定所的人容易許多,畢竟前者需要做的隻是敲響一扇固定的房門,按一個總在那裡的門鈴,而後者則是一個碰運氣的事情。但實際上,岸邊露伴并沒有變得更容易被找到。東方仗助拿出做遊戲攻略的氣勢,在攤開來的杜王町地圖上畫下每一個偶遇岸邊露伴的地點。
運氣好的時候出門走兩步就能看到他,或者是拿着放大鏡在看某塊有了曆史的磚石,或者是以奇怪的姿勢挂在牆頭看上面爬過的一隻小蟲子,或者隻是站在陽光的角落裡看來往的人群。東方仗助并不總上去打擾他,他先隔着段距離猜測那人在做什麼,然後悄悄靠近,但總在真的接近前被那人看都不看一眼地指出來。有一次他猜測岸邊露伴又看到了什麼古怪的傳說在模仿,但實際上他隻是站在一棵樹旁邊練某種手指操。
這幾乎成了東方仗助的樂趣之一,猜測和被發現。特别是最近注意到他被允許靠近的距離越來越近了開始,便樂此不疲地去探測這段會被敏感的岸邊露伴察覺到的距離,好像就能實質化看出他們之間的關系似的。
運氣不好的時候可能得有好些天才能看到岸邊露伴,想得着急了的東方仗助便咬着手指對着地圖上還沒标出過的點找過去,找個大半天,總能在隧道裡,後山中或是海畔邊找到在忙着自己事情的岸邊露伴。東方仗助就氣呼呼走過去,抱怨說好久沒看到露伴啦,對面就會回過來一個有點無奈的眼神,朝他努努嘴,叫他不要礙事,去一邊等着。
你是地圖測繪師嗎?天天忙着到處走,害得我像找寶可夢一樣滿地圖找你。
有一次東方仗助這樣撅着嘴抱怨,岸邊露伴罕見地停下正在紙上刷刷繪制的筆,看向抱着膝蹲在他旁邊的東方仗助。東方仗助被他看得心虛起來,慌忙道歉說是自己擅自來找的。岸邊露伴仍面無表情地看過來,東方仗助在他拿着筆伸過來的手下慌亂地閉眼,隻感覺冰涼的筆尖水水地落在自己的臉頰上,他睜開眼,岸邊露伴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在速寫本上畫那株奇怪的綠色植物了。
東方仗助想摸摸剛剛被畫上去的地方,又有點擔心自己會蹭花它,便忍着那股隐隐約約的癢意焦急地等岸邊露伴,等他做完了要做的事情後急急忙忙站起來,催着他回去,在道路的分岔口道别後快速地跑回家沖進洗手間,對着鏡子看自己的臉頰,是一顆圓滾滾的精靈球。
東方仗助對着鏡子,臉都快紅成一顆精靈球了,緩緩蹲下身将頭埋進膝蓋裡,無聲地發了會兒瘋,這才站起來又看幾眼,在東方朋子的催促聲中依依不舍地洗掉了那塊墨水。第二天他去問岸邊露伴為什麼是精靈球,岸邊露伴窩在沙發上,聳聳肩說随便畫的,隻是想讓東方仗助安靜一點,事實上效果好得出乎意料。東方仗助磨磨牙,在手下正在沖泡的咖啡裡狠狠加了三大勺糖,成功得到被齁到皺成一副醜臉的岸邊露伴一個,以及岸邊宅的一周禁入令一張。
得想個辦法讓禁入令作廢啊......
“仗助君,你上午就一直在走神,結果剛剛說到文化祭你也沒在聽啊。你知道我們班今年要幹嘛嗎?”下課鈴響了,廣濑康一坐過來,面向一臉憤恨不知在想什麼的好友。
“啊?咖啡廳或者鬼屋什麼的嗎?”東方仗助回過神,擡頭看看黑闆上五花八門的投票選項,遲疑地回答一臉無奈的廣濑康一。
“不是啦,因為大家的意見太多了,總是統一不了,最後決定把班級分成好幾塊,做不同的事情。如果有想做的可以在我這裡說,我統計好最後分配場地。”
“哦哦,你和億泰準備做什麼?”
“由花子說她想看,所以我準備參加女仆咖啡廳那組,億泰君參加了陶藝那一組,自己做東西也不錯。”
“自己做東西......自己做東西......啊!”東方仗助猛地站起來,把根本沒拿對卻攤開在桌上一天的書本收回包裡,往教室門外跑,“我知道了!謝謝你康一!”
“......等等仗助君,你到底要做什麼啊——?”
東方仗助一路小跑到了岸邊露伴租住的屋子,對着門鈴按下去,快沒電的門鈴發出變了調的蜿蜒曲折的聲響,東方仗助咧咧嘴,在門上輕敲幾下。他幾乎沒有考慮岸邊露伴是否在家,隻為自己想到的好點子暗自高興起來,他又敲敲門,門從裡面被拉開了。
“嘿嘿,露伴~”對着黑着臉的岸邊露伴,東方仗助露出個讨好的笑來。
“你最好給我一個正當的理由,在我們上次見面才過去兩天的現在。——先說好,你說你寂寞得要死的那一套已經不管用了。”
“我有正經理由!文化祭!現在秋天了嘛,我們學校下個月要開文化祭!”
“這跟我有什麼關系?難道你是提前一個月來邀請我開放日去嗎?但是我拒絕。”
“我、啊,确實是要邀請你......不過不是這事。我們班要做畫像,就是給客人畫人像——我,我畫畫很爛,然後我就想到你啦。”
“哦?”岸邊露伴關門的動作停下來,“你想讓我教你畫畫,可我為什麼要幫你?”
“因為我在拜托你幫忙......?啊啊啊啊别關門啦!!我交學費!交學費!仗助君這段時間存的錢都給你!!”
在岸邊露伴審視的目光下,東方仗助擠出最真誠的笑容,對着他無辜地眨眼,這才讓岸邊露伴松開了關門的手。
“雖然我對教你畫畫沒興趣,但是對把你的錢全拿走還是挺感興趣的。”
“嗚嗚嗚......”
東方仗助坐在沙發上,雙手捧上自己好不容易存起來的錢,哭喪着臉悼念自己逝去的零花錢。岸邊露伴往他手裡塞了張紙和筆,讓他畫出來看看現在的水平。
“......”
“......”
岸邊露伴拿着那張畫好的紙,看看東方仗助,又看看那副畫,再看向已經羞愧地閉上了眼的東方仗助,揉了揉眉心。“我現在拒絕你還來得及嗎?”
“你收了我的學費了!仗助君不接受退款!”
“我姑且問一句,隻是有點不确定,你這畫的——是個人嗎?”
“......我畫的是露伴。”
“......我的眼睛長在眉毛上面嗎?”
“那是下睫毛。”
“哦。”岸邊露伴短促地回答,又低下頭去看這幅大作。“所以頭上這一堆,并不是長了個瘤子,而是我的發帶是嗎?”
“呃、對。”
“我說不清楚你是在侮辱我,還是在侮辱我的筆和紙。”岸邊露伴看起來似乎本來還要評價些什麼,但最終隻是長長地歎口氣,“還有一個月,我希望你至少能畫出點五官長在正常位置上的,比例正常的人。在那之前,麻煩你隻看着鏡子畫你自己,我不想這樣被印到紙上——至少不是以下睫毛像毛毛蟲的樣子。”
“所以接下來的一個月......?”
“每天都過來。”
東方仗助差點要歡呼出聲了,又在岸邊露伴懷疑地看過來的目光中咳嗽着擺出一副感激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