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說你們吵架了,就是......”廣濑康一看着東方仗助不自然的神色,斟酌了會兒措辭,“好像是從今年夏天開始的?你就不怎麼提到露伴老師了。之前在學校你總會時不時抱怨一下露伴老師又在路上給你擺個臭臉,或者因為對某個替身使者的經曆過于好奇導緻SPW财團的人的工作受到阻礙什麼的。”
東方仗助撇着嘴辯解自己也沒有那麼頻繁地提到漫畫家,廣濑康一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繼續剛剛的話說下去。
“我還以為隻是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導緻你在鬧别扭,結果夏天結束的時候變得更嚴重了,你開始回避有關露伴老師的話題。以前我和間田君讨論新一期漫畫的時候,你雖然不感興趣,但多少也聽兩句,但後來基本是一提到與露伴老師有關的事情你就會找借口離開。夏天剛過去的那幾天連億泰君都意識到你不對勁了哦。”
“不是吧,我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東方仗助揉揉臉,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
“很明顯在躲着露伴老師呢,就連我們放學約你去咖啡店你都不去了,億泰君都知道你不可能那麼早回家念書。”康一君停在自己家門口,“不過我覺得你們自己能解決也就沒多問什麼啦,這兩周碰上露伴老師的時候,感覺你們的關系回到夏天前那樣了,今天你要去露伴老師家裡嗎,看來是和好了,要好好相處哦。”
過了半年,兜了那麼大一圈,居然僅僅隻是變得和夏天前一樣嗎。把隐約的失落感壓下去,東方仗助附和着與廣濑康一道别,接着往這兩周每日都經過的路線上走去。
與廣濑康一了解的不同,實際上東方仗助已經不間斷地保持着每日岸邊宅景點打卡整整兩周了。那個狡猾的漫畫家,明明說随便他猜,後來卻又補充每天隻能猜一個事實,說是什麼他都做出那麼大讓步了,總不能讓東方仗助這小子閉着眼睛不費腦子地瞎猜。為了不浪費任何一次機會,東方仗助隻好假模假樣地每天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一會,繞着遠路跑去他家裡。
有時候敲開門閉着眼就問,得到答案就離開,有的時候倒也能進到屋裡喝上杯茶水,聊上幾句話。至今為止東方仗助已經成功為自己排除了十幾個錯誤答案,包括但不限于:
“露伴老師看上去會喜歡職業女性的樣子......我猜露伴老師喜歡年上!”
“不是誰都像你一樣。”
“那就概率上來說,長頭發!”
“你倒也不是完全在瞎猜,值得贊揚。但是很可惜,算不上是長發。”
“短發!一定是短發!”
“一開門就說這個啊。雖然你很笃定能猜對,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一趟了,也并算不上是短發。”
“哼哼,仗助君這次可是很有把握的!露伴老師喜歡比自己矮的!”
“噢噢!不錯的方向。很可惜,我喜歡比自己高的。”
“那性格乖巧!至少是聽話的類型?”
“不是。”
......
東方仗助自認為還是仔細思考過問題的,甚至還跑去學校圖書館借了電腦搜索男性的喜歡類型。但看來那些回答的詞條并不适用于岸邊露伴,除了最開始的長相漂亮獲得了贊同,并得到岸邊露伴随口說的一條東方仗助最近喜歡的鞋子品牌的奇怪情報以外,他就再也沒有命中過問題了。
“露伴老師你喜歡的類型好奇怪哦。”東方仗助坐在沙發上吸着岸邊露伴拿來的冰可樂。
“用不着你來說。”岸邊露伴拿着速寫本坐在對面,低頭刷刷畫着,隻分過來一半的注意。多半時東方仗助隻是在那說些毫無營養的蠢話,一直認真陪着他反倒是種浪費。
東方仗助倒也習慣他這樣,隻撅着嘴在那自顧自掰着手指,“年下、頭發不長不短、長得漂亮、比你高、不聽人說話、一點也不乖、做飯不好吃、打掃房間也笨手笨腳、胸大、并不是你的粉絲......露伴老師,你品味好差。”
岸邊露伴從手下的工作中分出個眼神,輕輕掃了眼東方仗助,嗤笑一聲,又低頭畫起來。
“露伴老師,我覺得你剛剛在笑話我。”
“大概是你的錯覺吧。倒是你,想好今天的回答了嗎?都在我這坐兩個小時了,考完期末考的學生就是閑啊。”
“仗助君在思考啦!”東方仗助皺着眉安靜下來,使勁盯着正在畫畫的漫畫家,試圖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找出些值得推敲的破綻來。
可能是今天沒有出門的緣故,岸邊露伴罕見地沒有戴着發帶,之前東方仗助便見慣了,定下神來之前倒沒察覺出有什麼不對。漫畫家認真的樣子足以吸引任何人的目光,他低垂着眼,睫毛蓋住一部分平時過于鋒利的綠色,速寫本放在他翹起的腿上,炭筆劃過的規律刷刷聲響像在紙頁上演奏的小型交響樂。順着岸邊露伴蹭着線條的小指往上看,東方仗助的視線停留在他的手腕上。
那是一根黑色的橡皮筋,上面墜着一個金屬色的小星星,點綴得有些可愛。東方仗助眨眨眼,确認那是一條通常用于紮頭發的發繩,而不是什麼新出的時尚手腕配飾。岸邊露伴一向喜歡在穿搭上做出些花樣,從他各種或是破洞或是露腰的鮮豔衣服,到各式各樣的飾品上都能看出,可謂是行走的時尚雜志,就算他哪天把腕帶當項圈套在脖子上東方仗助都不會多眨一下眼——好吧,或許還是會的。
但不知為何,東方仗助總覺得那根此時乖乖圈住漫畫家手腕的,看起來格外低調的橡皮筋紮眼得不行。他下意識認為那不是屬于岸邊露伴的東西,而一個不屬于他的東西出現在他的身上,不禁讓東方仗助覺得别扭極了。
廣濑康一的手腕上近來就有這樣一根橡皮筋,東方仗助沒來由得想起課間時漫不經心聽着的話題。虹村億泰似乎問他這是什麼,廣濑康一回答說是山岸由花子給他的,後面他們還說了什麼,但他不感興趣地發起了呆。真奇怪,山岸由花子平時也并不會紮頭發,廣濑康一戴着那根頭繩做什麼?
東方仗助越想越難受,抓心撓肝的,恨不得現在就出門沖到廣濑康一家問個明白,反正來回也就不到五分鐘。
“你屁股着火了?”岸邊露伴頭也不擡地指出高中生坐立不安的現狀,“别摩擦我的沙發了,覺得待着難受你就早點回家,我也沒拿繩子捆着你吧。”
東方仗助快要急死了,如果現在岸邊露伴輸掉他們的遊戲,東方仗助獲得能夠自由提問的權利的話,在無數的問題中,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問他——
“你的皮筋是哪來的?”東方仗助咬着下唇問道。
“是泉——”岸邊露伴脫口回答着,話說到一半又像是意識到什麼一樣停下了筆,擡起頭來看向對面臉頰紅撲撲的高中生,也不知道是急的還是氣的。岸邊露伴覺得有些好笑,将筆放到本子上,擡起手腕晃了晃,高中生的視線也随着左右晃晃,像追逐光點的狗狗。“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隻是有點在意。”東方仗助氣呼呼地用鞋跟點了點地闆發出些聲響,“泉?喊得好親密,明明也隻是偶爾才會叫我名字。”
“你在比較什麼啊。”看着他一副渴求關注的模樣,岸邊露伴不由得想要逗逗他,“是我的漫畫編輯,上周來收稿的時候給我的。”
“我記得你的編輯是個男的,是我不在的幾個月換的嗎?”東方仗助撅着嘴,半個身子都探到桌上了,像是下一秒就要翻過去湊到漫畫家旁邊似的。“該不會她正好頭發不長不短、不聽人說話、還笨手笨腳的吧?”
岸邊露伴張張嘴,發現被東方仗助随意拎出來的這幾點居然正好沒有可以反駁的地方。在高中生的耐心真的要耗盡前,岸邊露伴憋住笑意,擺擺手解釋道,“泉京香,前幾個月換的編輯,那天我的發帶松了總往下滑,我就問泉君有沒有多的頭繩,她從包裡給我拿了個新的。”
東方仗助的第一反應是原來泉并不是名字而是姓,第二反應是原來女性編輯也會進到工作室,明明連他都不怎麼去的,第三反應是那也不用這樣戴在手腕上吧,最後才在岸邊露伴似笑非笑地拿着皮筋把散下來的頭發在後腦上紮了個小揪揪時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剛都想了些什麼。
“你決定好今天的回答了嗎?”不同于糾結得臉一會兒皺起來一會兒又紅得像要冒煙的東方仗助,岸邊露伴心情很好地擺着一副難得的笑臉問道。
“露伴你......喜歡的類型還挺具體的,是有喜歡的人了......吧。”東方仗助極力把本來的疑問句改為陳述。
“是啊。”
岸邊露伴直直地看過來,像是并不在意被他發現這個事實一樣随意地笑着。但不知為何,東方仗助卻覺得他的笑容紮眼極了,讓他不由得想要從這暖和的屋子裡逃出去,奔進寒冷的冬日中,讓沸騰起來燒得火熱的大腦冷卻下來。
8.
他大概是喝醉了。
兩小時前,東方仗助從昏沉的夢境中醒來,在空調微弱的光中努力辨認了一會兒,困倦的大腦終于給了他點回應。這裡是岸邊露伴的家,他正睡在主卧大床的中間,胳膊上蹭得他有點癢的發絲來自于房屋的主人,岸邊露伴。
空調的度數有點低,東方仗助側着身,搭在被子外面的胳膊被凍得有些麻木,另一隻胳膊卻被岸邊露伴的體溫捂得發汗。東方仗助低頭近距離地觀察岸邊露伴,看他放松合上的眼睛和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身體。
岸邊露伴的一隻手抵着東方仗助的胸口,另一隻手則搭在他的腰上。東方仗助感受一下,發現岸邊露伴甚至伸出一隻腿勾住了自己的小腿,像把自己當成了一隻大型的抱枕而不是什麼幾個月前還保持着距離的讨人厭的同伴。
東方仗助就那樣盯着岸邊露伴看了許久,直到他被壓着的胳膊傳來抗議。他眨眨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仔細回想一番,卻又無法從空白的大腦中挖出任何信息來。可能是夜色太深,讓他沒法清楚記得自己的思考,也沒法抓住讓他醒來的夢境究竟是怎樣的場景。
他輕輕挪動手往後撤一點,岸邊露伴感覺到懷裡的抱枕不再乖乖地躺着不動,而是生出了意識般試圖從他伸出的手下掙脫,東方仗助不動了,期待地屏住呼吸看着在朦胧中皺起眉的岸邊露伴。他不清楚他究竟是在期待岸邊露伴醒來,還是期待他在睡夢裡抓住他的衣服挽留。但最終,岸邊露伴隻是簡單地發出了抗議的哼聲,從不再讓他舒服地枕着的胳膊上翻個身,裹着被子轉了過去。
東方仗助呆滞地看着他的動作,拽去的被子也帶走了他們共享着的溫度。東方仗助坐起身,在呼呼吹着的空調風裡打了個寒戰。他想起來他的夢了。
東方仗助又盯着岸邊露伴看了一會,甚至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看了眼他熟睡的臉。他看起來很惬意,無論是待在東方仗助的懷裡還是簡單地一個人獨享被子,似乎都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當然了,東方仗助想,或許他對于岸邊露伴來說,确實就隻是一個抱起來有點兒舒服的枕頭而已。
被不知名的感覺堵了一下,東方仗助撓撓頭,從冷下來的這一側床上爬起來,推開房門走出去。熱浪打到身上,他順手把門關上,将冷氣封存在卧室裡。晚上沒有白天那麼熱,其他屋子裡打開的窗戶讓夜風湧進來,他起先感覺到舒适的暖,但一會後還是轉為了些許的燥熱。
靠着卧室的門站了會,東方仗助說不清自己在做什麼,半夜起來跑到沒有空調的地方傻站着,頭腦既沒有清醒到可以正常思考,又沒有困倦到可以躺回床上立刻睡着。舔了下被吹得幹燥的嘴唇,他在窗戶透進來的微弱月光中摸索着從走廊踏過,下樓走到廚房。
光亮從他拉開的冰箱中透出來,寒意讓他舒服地眯了眯眼,觀察了一下冰箱的内部,東方仗助最終從一堆可樂上挪開手,轉而拿起一罐啤酒。指腹扣住拉環用力,随着噗呲一聲,啤酒堆積的氣泡聲從本來密封的鐵皮罐子中湧出。冰箱門還開着,光亮順着冷氣照出來,東方仗助靠在一旁,向瓶子的開口中窺視。除了一些湧起來的氣泡以外,狹小的口隻讓液體看着泛出令人失去胃口的黑。
東方仗助讓氣泡聲噼啪地響了一會,然後閉着眼擡手将内裡的液體送入嘴中。三百毫升的液體很快被他吞咽得什麼也沒剩下。他咂巴一下嘴,隻覺得沒嘗出什麼味道,甚至沒能緩解喉嚨的幹渴。他将空罐子随手放到廚房的台面上,又從冰箱裡拿出一罐新的。在咕哝着漫畫家買的酒是不是假貨的抱怨中,第二罐也很快喝完了。
舔了舔嘴唇,手往冰箱裡摸索一會兒,從深處勾出幾瓶不同種類的酒。東方仗助眯着眼湊在暖黃的光亮中看一會,隻能從五顔六色的液體和不同文字的标簽裡确認這是可以飲用的東西,他仍覺得渴,便用牙咬着将蓋子撬開,咕嘟咕嘟喝下去。甜絲絲的,像飲料一樣。
熱度爬上他的臉頰,喉嚨深處灼燒起來。東方仗助撅起嘴,将手貼到冰箱的内側降溫,隻覺得岸邊露伴讨厭極了,連他買的酒也這麼讨厭,不僅一點也不好喝,還讓他更渴了。讨厭的岸邊露伴,真讨厭,特别讨厭......哪裡讨厭呢?
東方仗助咬着瓶芒果味的不知道什麼水喝着,用霧蒙蒙的腦袋用力思考起來。對了,他害得東方仗助不得不經常放學後繞路過來,絞盡腦汁想着晚歸的借口,還害得東方仗助總想起他來,沒法認真地聽課。
跟岸邊露伴擁抱是快樂的,親吻也是快樂的,他做着一切對于他這個年紀來說稍顯得有些早的事情,而對象是那個他讨厭的,也讨厭他的漫畫家。與讨厭的人做快樂的事情,這簡直矛盾極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矛盾,他才總會察覺出異樣來。
岸邊露伴很讨厭,他才是他們兩個中大的那個。如果他們在做錯誤的事情,岸邊露伴是那個應該負責喊停的人。但他隻是放任了,他放任東方仗助順着快樂的情緒抱住他,親他,或是更多的事情。所以他們現在躺在一張床上擁抱着彼此,仿佛他們真的擁有對方,仿佛東方仗助擁有岸邊露伴。但實際上呢,岸邊露伴随時可以像松開一個不再舒服的抱枕那樣松開他,轉過身去。他還是那個自得其樂的漫畫家,但東方仗助卻沒辦法繼續做那個毫無芥蒂隔着距離跟他打招呼的高中生。
東方仗助生起氣來,狠狠把喝了一半的玻璃杯放在身後的台子上。他又開了另一瓶不一樣的,帶了點葡萄的味道。東方仗助甚至不能抱怨,他隻能在這把岸邊露伴的酒每一個嘗一點浪費掉作為報複。即使是在他逐漸不清晰的大腦裡,他也仍然記得唯一的真實。
這一切是他開始的。
是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岸邊露伴的手腕,是他低下頭吻上那個帶着冰涼的嘴唇,是他拉着沉默的岸邊露伴走進家裡。他是那個在岸邊露伴情緒不對的時候趁虛而入的人,僅此一點,他便失去了所有可以控訴的立場。這是一場注定會輸的庭審,而東方仗助或許根本不會提起訴訟,即使他手握的證據足以證明岸邊露伴随波逐流的态度并不無辜,甚至可以列出他每一次回應時的熱情作為扳倒他的理由。
東方仗助想起讓自己醒來的夢,并不是什麼讓人痛苦的夢境。他剛醒來時還以為那股頭疼的感覺是因為夢裡岸邊露伴終于嫌他這個大型抱枕過于滾燙所以決定拿着厚得像磚塊一樣的漫畫單行本把他腦袋砸開,或是他終于清醒過來為自己做過的尴尬事情把頭撞上牆壁試圖失去這段記憶。但事實是,那個夢境僅僅隻是現實的延伸罷了。
在夢裡,東方仗助還是現在的東方仗助,岸邊露伴還是現在的岸邊露伴,他們的關系沒有任何改變。在有敵人出現的時候并肩作戰,在朋友面前假裝疏離,然後他們的眼神碰在一起,像開啟秘密的鑰匙,他推開沒有上鎖的門,他們的體溫貼向彼此。他們在夢裡度過這個夏天,度過秋天,度過冬天,接着是春季,下一個夏季,下一個秋季,下一個冬季,再下一年,再過一年。從他的高中,他假期回來的大學,一直到他順利找到工作,晉升......他們仍然是這樣的關系。
隻是這樣的夢境而已,與現實毫無差别。但卻讓本來隻是微小的難過和抗拒,在夢境漫長的時間裡一滴一滴地攢成淹沒他的海洋。他從窒息中醒來,懷裡是平和的、溫暖的,給予他快樂的氧氣卻又奪走他呼吸的源頭。
東方仗助讨厭岸邊露伴,他讨厭他輕輕閉上的眼睛,讨厭他靠過來的體溫,讨厭他吸引他的地方,讨厭他讓自己無法輕易離開。或許他隻是在利用自己疏解情緒,但......自己何嘗不是利用他的放任得到靠近的機會呢。
東方仗助打個嗝,握着手裡那瓶不知道是什麼的酒,暈乎乎的腦袋讓他的情緒逐漸融化,從複雜地糾纏在一起的打結線團,變成單一的線。東方仗助覺得委屈。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啜泣聲,被自己吓了一跳。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可能是喝醉了。
岸邊露伴被過低的室溫凍醒,裹着被子摸索了一下冰涼起來的另一側床鋪,揉着眼睛掙紮着坐起來,去找那個莫名消失的熱源。他打着哈欠走下樓,循着微弱的光靠過去。他正要開口問東方仗助為什麼大半夜開着他的冰箱門不關,眼睛卻在此時适應了光線,讓他又沉默下來。
東方仗助正在哭。
他沒有穿鞋,光着腳蹲在冰箱旁,暖黃的光線從上方照亮他的發絲。他的一隻手抱着膝蓋,另一隻手按在臉上,眼淚從指縫中擠出來。他哭得很安靜,縮成一團,除了淩亂的呼吸聲以外沒有太大的動靜。
岸邊露伴掃了眼桌上散亂着的瓶瓶罐罐,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盯着東方仗助,他一點停下來的趨勢都沒有,哭出來的眼淚就像他喝進去的酒那麼多。岸邊露伴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慢慢走過去,抱着膝在他面前蹲下來。
離得近了,能聞到一股混着果味的酒氣。他确信東方仗助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但高中生卻沒有給出任何的回應,或許他給了,因為他更加壓抑了他哭泣的聲音,聽起來就要被眼淚嗆死在空氣裡了。
岸邊露伴拿不準應該開口打破這樣的沉默,還是應該給他留下足夠的空間。但一會兒後,他伸出手握住東方仗助放在膝頭的手。那隻手很涼,讓岸邊露伴下意識想縮回手,但他還是堅持地覆了上去。這讓東方仗助用力吸了吸鼻子,發出了點兒含糊的動靜。
岸邊露伴湊近了些,為了保持平衡,他讓一邊的膝蓋抵住了地闆。他用空着的那隻手抓住東方仗助蓋在臉上的那隻手,他沒有強迫他移開,隻是輕輕握着他的手腕。東方仗助大聲抽泣了一下,但很快又低下去。
空氣似乎凝結起來,直到岸邊露伴換了條腿支在地上緩解麻木。東方仗助的手還是涼的,連帶着岸邊露伴的手也冰涼了。又過了會兒,岸邊露伴收回手,這讓本來毫無動靜的東方仗助顫抖了一下,他克制住進一步的動作,卻又在輕微的聲響中從指縫裡看。收回的兩隻手互相摩擦着,岸邊露伴攤開手,在上面哈口氣,又伸過來握住了他。
是暖和的,甚至有些燙。
東方仗助咬住嘴唇,終于壓不住聲音,斷斷續續地哭起來。他捂着臉的手放下來,岸邊露伴便順着手腕爬上來握住他濕漉漉的手心。東方仗助幾乎放下了所有,隻是大聲地哭着,小孩兒似的。
他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想開口對着近在咫尺的人說話,他想說,他真的好難過,但他不知道為什麼難過,他想再靠近他一些,又想更遠離他一些,他們的關系讓他快樂,但又讓他痛苦了。他想不顧一切地指責他,卻又想真誠地向他道歉。
疼痛的大腦讓他無法思考,沙啞的聲音讓他無法表達。而最關鍵的,是岸邊露伴,疏離又熱情的,冷漠又柔和的,冰冷又溫暖的岸邊露伴,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了。
這一切都是錯誤的,靠近是錯誤的,想要是錯誤的,就連開始,都是錯誤的。因為如果這一切都是正确,為什麼東方仗助會感到如此痛苦,如此難過呢。
情緒順着哭聲抽離了。在逐漸空蕩的腦海裡,東方仗助隻感覺到手上覆着的體溫,一點一點地,把他的手也捂熱了。
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時,東方仗助的情感也順着眼淚漏走了,淹沒他的大海被戳破一個洞,洩洪一般流淌開來。他又可以呼吸了。
東方仗助眨眨眼,終于看清眼前的景象。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原因,岸邊露伴的眼角也染上一抹紅色,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才反應過來般慢慢松開握着他的手。
東方仗助舔舔嘴唇,緩緩開口,“我的腿麻了......”
岸邊露伴微微動一下,凝滞的空氣也随着之流動起來,他的聲音與哭了半宿的東方仗助一樣幹澀低啞,他咳嗽一聲,輕快又回到他的喉嚨,“......我也是。”
他們分手了。
在那個還沒交往的清晨。
9.
東方仗助幾乎沒聽到岸邊露伴後來說了什麼,大抵是關于東方仗助的某個事實,但他甚至沒心思去判斷是否正确。東方仗助抱着枕頭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闆上的紋路。
岸邊露伴有喜歡的人了,那些他以為隻是在概括性描繪一個類型的話語,其實都是在描述一個具體存在的、就在岸邊露伴身邊的人嗎。
東方仗助又開始感到頭疼了。這幾個月裡,他總在想到岸邊露伴的時候抑制不住太陽穴的刺痛。在咖啡店約定了遊戲,他頻頻開始拜訪岸邊露伴時,這樣的症狀明明緩解了許多,現在卻又卷土重來,突突地撞擊着他的腦袋。
在面對岸邊露伴時,東方仗助總有那麼多的疑惑,那麼多個為什麼。但他不願在這場不知何時開始的角力中輕易認輸,便開始在淩亂的線團裡找起來,試圖握住最初的線。所有事情都有它的原因,而東方仗助想要找出來名為岸邊露伴的謎底。
這次的一切始于冬季的開端,他沒有再因為頭疼而躲着岸邊露伴。岸邊露伴的溫度穿透了開始變冷的空氣,讓東方仗助的視線黏在了他呼出的白霧上,他便向着他走過去了。接着岸邊露伴提起夏天的事情,這讓東方仗助慌亂地随便扯出一個話題應付,關于他想要談戀愛的話題。
岸邊露伴開始揭穿東方仗助的謊言,他總是樂于拆穿東方仗助的謊言的。然後他問岸邊露伴喜歡什麼樣的人,正要離開的岸邊露伴邀請他去他家。接着他們就開始了這個遊戲,為此他不得不每天都跑去敲響那個他以為再也不會靠近的房門。最後是現在,他得知岸邊露伴有喜歡的人。
先不去想這個遊戲的終點,說到底,岸邊露伴為什麼會開始這個遊戲呢?東方仗助理着打結的絲線。對于東方仗助來說,他可以每天都去确認一個岸邊露伴的事實,而一旦他答對,岸邊露伴就要相應回複一個東方仗助的事實,如果他答錯,便是東方仗助的勝利,而東方仗助會得到可以對岸邊露伴提問的權利,岸邊露伴将會誠實回答每一個問題。岸邊露伴難道那麼自信嗎?自信他了解東方仗助到他可以一直說對關于東方仗助的事實?
東方仗助頓了頓,猛地從床上坐起。如果岸邊露伴輸了的代價是他必須誠實回答東方仗助的問題,那麼東方仗助輸了的代價又是什麼?
東方仗助仔細回想那天,回想他端着的那杯檸檬茶散發的香氣。沒有,東方仗助不會為失敗付出任何代價。甚至于,這個遊戲中,東方仗助根本不會有失敗的結果,因為岸邊露伴沒有給他确立失敗的條件。與之相反的是,東方仗助總會有赢的那一天。他可以每天都去猜,而他總有猜對的時候,即使岸邊露伴在每一個回複中都能說出一個東方仗助的事實,東方仗助卻能夠永遠有下一個對的回答——因為他有試錯的餘地,而岸邊露伴沒有,他一旦錯一次,就會面臨失敗的結果。
不可能。這是東方仗助的第一反應。
岸邊露伴不可能提出一個對他而言毫無利益的遊戲,尤其當他的對手是東方仗助的時候。東方仗助閉上眼繼續回憶起來。岸邊露伴從沒在東方仗助每天敲響他房門的時候露出不耐煩的情緒,他總會開門,或是在門口聽着東方仗助新一輪的猜測然後笑着否認,或是在沙發上放松地随意畫着等待冥思苦想的東方仗助給出猜測。
他是希望自己猜錯嗎?還是希望自己猜對呢?似乎都不是,因為他對于這兩種的反應是相同的。那麼不從對錯,而從整個遊戲的過程來思考,重複這個過程,究竟是什麼發生了變化?
??
?? 東方仗助睜開眼。有一件事一定會發生變化——東方仗助會變得更了解岸邊露伴。
他猜對了,他能得到一件岸邊露伴的真實,他猜錯了,也能從錯誤的答案中反推出岸邊露伴的真實。如果遊戲繼續下去,他們一直保持了平局,即,東方仗助或對或錯,岸邊露伴也一直說對的情況,他便能從不斷的猜測中了解更多。而如果遊戲繼續下去而岸邊露伴犯了錯,那麼東方仗助将會得到一個甚至沒有期限和上限的,對岸邊露伴提問的機會。
這就是這個遊戲的真相,也是岸邊露伴唯一能得到的東西——東方仗助會更加了解岸邊露伴,這種了解甚至沒有加上任何的限制。
奇怪,這是對岸邊露伴有利的事情嗎?這個遊戲是怎麼開始的?
——“明明露伴老師總是輕易就能看透我,卻不肯輕易讓我知道嗎?”
這是東方仗助在岸邊露伴提出遊戲前半是抱怨半是真實的話語。
東方仗助拽住了線頭。
再往前想,為什麼岸邊露伴會看似僅僅因為東方仗助的一句半真半假的抱怨,便把這樣的機會遞到他的眼前?為什麼他會邀請東方仗助去他的家裡?再往前,為什麼他會毫不避諱甚至頻繁提到夏天的事情,為什麼他沒有拒絕東方仗助坐在他的對面?——不,再往前。
東方仗助突然想起岸邊露伴注意到自己靠近時看過來的眼神。那個總像要透過什麼穿刺進東方仗助内心的眼神,那個東方仗助看慣了的眼神,那個被東方仗助歸類于“對于能獲取真實感的素材的好奇和探究”的眼神。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東方仗助順着将淩亂的線理出來,在指尖纏繞成整齊的圈。一圈一圈繞過去,回憶一天一天往前走。
在冬日的咖啡店裡,在夏日沒有空調的屋内,在他第一次被東方仗助擁住擡起頭時。不,更早。在他與東方仗助第一次見面,趴在地上擡頭望過來時,他閃着光的眼睛便是這樣的。
這是東方仗助見慣了的眼神,理所應當地被他忽略了的線索。“對于能獲取真實感的素材的好奇和探究”的眼神,換句話說,便是他看着所有即将誕生出他奇妙思想的物品所流露出的眼神。漫畫對于岸邊露伴是最為重要的,是他的生命和最本質的追求,他便會帶着這樣的興奮和期盼的眼光去看所有能激起他靈感的事物。
然後呢?然後他會将它們轉化為他筆下的故事,轉而注視新的事物。但他一直是這麼看着東方仗助的。從最開始的那個夏季,一直到今天,他這麼看着東方仗助,對他說,是啊,我有喜歡的人。
東方仗助慢慢地觸到線的終點。
“年下、頭發不長不短、長得漂亮、比你高、不聽人說話、一點也不乖、做飯不好吃、打掃房間也笨手笨腳、胸大、并不是你的粉絲......”
他一直那樣注視着東方仗助,是因為他就是那樣注視着他喜歡的一切。東方仗助所不知道的岸邊露伴,那個關于岸邊露伴的謎底便是:岸邊露伴喜歡東方仗助。
東方仗助從家裡沖出去。他甚至沒來得及換鞋,穿着一雙可愛的印着柴犬的棉拖鞋,踉踉跄跄地往那個他總拜訪的地方跑去。在寒冷的冬季,他停在岸邊宅的門口,出了一身的汗。他敲響那個門,咚。隻是一聲,又猶豫地停下了。
他跑來做什麼呢?他看到了線頭的終點,而他還想要從中找到更多嗎?
門打開了。屋子的主人略帶詫異地看了看他,接着看向他穿着的棉拖鞋。東方仗助找回了自己的舌頭,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便已經開口了。“我可以預支明天的回答嗎?”
岸邊露伴的視線落到他的臉上,探究地看了會兒,讓開半個身子,大方地邀請他,“可以。”
于是東方仗助又像幾小時前一般,坐在沙發上,端上一杯檸檬茶。不同的是岸邊露伴沒有再拿起那個總在畫的速寫本了。
“你可以說了。”他這麼平淡地示意,幾乎讓東方仗助懷疑自己本來肯定的猜測了。
東方仗助咬咬嘴唇,放下那杯沒有喝的茶,“......你喜歡的人,是我。”
岸邊露伴眨眨眼,似乎沒有對這個終究會到達的猜測感到意外,隻是數了數過去的天數,不知是在嫌他到達終點太慢,還是太快,他緩緩開口,“你答對了。”
東方仗助緊張地看着他,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他答對了,那麼該輪到岸邊露伴了。
“那麼,我該說出一條你的真實。”岸邊露伴随意地說着,沒有被高中生的緊張傳染到分毫,“你的真實是——你喜歡的人并不是我。”
“不......!”
東方仗助幾乎立刻反駁,卻又吃驚地停下來。他想要反駁什麼?他本就不喜歡岸邊露伴,更進一步,他根本就沒有任何喜歡的人。但岸邊露伴不應該回答這句話的,他應該說東方仗助喜歡他,這樣東方仗助就可以否認他,從而獲得任意提問的權利,這樣這場遊戲東方仗助就赢了。難道這不就是他的目的嗎?在這場遊戲裡、在有關于岸邊露伴的所有遊戲裡赢過他。
東方仗助低下頭來,發現代表着岸邊露伴的那條已經在手指上纏繞到尾端的線并沒有結束。相反,另一根不同顔色的線條緊緊地系在了上面,纏繞成一個打死的結。東方仗助顫抖着拉起那根線,從另一堆混亂中理出來。
這是一根有關于東方仗助的線,上面寫着所有東方仗助的真實。有關于他想要靠近又想要遠離的心情,有關于他每一次想到他時的頭痛,再往前些,是他想要讓他安全、想要讓他開心的接近,繼續往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看到那個受着一身傷也要将靈感畫下來的,那個奇怪的、帶着瘋狂的漫畫家時,他驚歎地睜大的眼睛。
東方仗助長長地呼出口氣,在心底的最深處放松下來。線的尾端,有關于東方仗助所不知道的真相,那便是,東方仗助喜歡岸邊露伴。
這是兩條連在一起的線,岸邊露伴寫着喜歡的那端緊緊拽着他的線,而他寫着喜歡那端卻空蕩蕩地飄着。
東方仗助擡起頭,對上岸邊露伴沉默的注視。因為東方仗助說岸邊露伴了解自己,而自己卻不了解他,他便把自己翻開來遞到他的面前。東方仗助隻需要反駁他的話語,承認這個岸邊露伴早就知道的真相,東方仗助便能獲得今後可以無限制了解岸邊露伴的權利。
而岸邊露伴呢?就如東方仗助所了解的,他并不會做一件對自己毫無利益的事情。他當然會得到獎勵,因為他會得到東方仗助。
“真是狡猾啊。”東方仗助這麼說。
“我以為我的讓步很大?這對我可一點也不公平。”岸邊露伴悶悶地說。
“你可以随時都翻我。或者,你可以簡單地提問,你知道我不會拒絕回答你的。”東方仗助笑起來。
“那麼,你的回答呢?”
“你說得不對,因為我确實喜歡你。”
東方仗助拉住飄在空中的那端,在岸邊露伴的那根線的另一端,緊緊地系上一個結。
他拉住岸邊露伴伸過來的手,越過桌子吻住了他。
他們的體溫相連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