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
??“如果你感到孤獨,請叫醒我。”
??1.
他正在做夢。
岸邊露伴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輕吸一口氣,是咖啡苦澀的味道,混合着蛋糕的甜香。他放下正貼在嘴唇上的杯子,視線從晃蕩的咖啡液挪開,落到桌子的對面。
東方仗助正漫不經心地拿着叉子戳着盤子裡的草莓蛋糕,與旁邊的廣濑康一及虹村億泰聊着下午體育課提到的校園馬拉松活動。他一如岸邊露伴記憶中的那樣,梳着整齊的飛機頭,穿着那身改造了的顯眼學生制服,另一隻手懶散地搭在桌邊。
岸邊露伴松懈了些緊繃的心情,仔細聽着高中生們談論學校的日常。順着灑在桌上的陽光,他往旁邊看去,是杜王町一如既往的燦爛晴天。蓬松的雲朵挂在天空緩緩飄動,微風裡帶來一股早春的氣息。
是夢啊。
是許久未見的景象了。
??2.
??“仗助。”
??“仗助……”
??“仗助!”
睡着時是有意識的嗎?
當沉浸于一個又一個夢境時,又如何去區分現實呢?
他總在做夢,一直在做夢。有時候是發生過的事情,有時候是他想要擁有的事物,但大多數時候,隻是飄蕩在一片虛無裡,漂浮,膨脹,像吹起的肥皂泡。他聽到自己的名字,他沉在黑暗中,在接收到聲音時思考許久,發現那是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他聽一會兒,是母親的聲音,是友人的聲音,是——他喜歡的人的聲音。
最初有很多喊自己的聲音,接着就變得越來越少,到了最近,就隻剩下那個人的聲音了。
隻要有人喊他,他便會從睡夢中醒來。偶爾,隻是偶爾,他也會想。會不會有一天再也沒有人呼喚他的名字呢?會不會從某一刻開始,他能擁有的就隻剩下這些無窮無盡的夢呢。
??“仗助。”
這是一聲什麼樣的呼喚?他從又一個撕裂的夢中回過神。柔和的,平淡的,像是要将他從靠着的沙發上,從趴着的桌子前,從那短暫的午睡中喊醒。
他從睡夢中上浮,肥皂泡在觸及意識的表面時輕輕地消散。
他眯了眯眼,适應光線的眼睛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的藍天,雲朵飄浮着。手背被拍了拍,他便收回視線,對上那雙總出現在夢中的眼睛。
??“下午好呀,露伴。”
他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這麼說。
3.
岸邊露伴一般會在午後喊醒東方仗助,因為他喜歡看到東方仗助的視線捕捉到窗外的天空時泛起的一絲輕松的笑意。就像他隻是睡了一會兒,或許是半個小時,或許是十幾分鐘,在趴下前讓岸邊露伴待會兒一定要喊醒他。
像是以前他會窩在特意搬到工作室的椅子上,靜靜看着岸邊露伴畫漫畫,直到他打個哈欠,在照在腳邊的陽光中懶懶地睡着。
??“下午好。”岸邊露伴回應着躺在床上的人。他沒有坐到旁邊的凳子上,而是朝向東方仗助坐在了床邊,床墊軟軟地陷下去一些,“現在是10月17日,下午3點,如你所見,晴天。”
??“露伴好像天氣預報一樣。”東方仗助支着床,緩緩坐起來,有些費力地靠到床頭,聽了岸邊露伴的話噗哧笑出聲來。
岸邊露伴眨眨眼,看向東方仗助身側的複雜儀器,屏幕上正清楚地顯示出日曆,現在随着東方仗助醒來,燈光閃爍幾下,在代表今日的日期上标了紅。這是一個記錄東方仗助何時醒來,又在何時睡去的日曆,複雜的線路從機器上延伸出來,另一端隐沒進東方仗助寬松的衣服裡。
??“明天淩晨會下雨。”岸邊露伴這麼說道,他的視線轉移下去,慢慢地用手撫平陽光照射到的被角。
??“哇!”東方仗助的眼睛亮起來,很感興趣似的,“上次看到雨......”
他憋了一會兒,像在計數,但最後打了個哈哈,撓撓頭:“還是在上次呢。”
??“嗯,是在四個月前。”岸邊露伴接着他的話說,“當時我正在畫沙漠裡的故事,結果下了好一陣的雨,空氣潮濕得讓沙子都結塊了——所以我喊醒了你。”
看似是毫無關聯的話語,但這幾乎就是岸邊露伴式的撒嬌了。
高熱的太陽在刻刀下沿着網點鋒利地閃着光,潮濕卻比汗水先一步落在紙面上。岸邊露伴回過頭,看到從沒關嚴的窗戶刮進來的雨點,不知何時開始下起的雨此時勢頭正大,烏雲黑黑地壓下來。岸邊露伴收回視線,卻怎麼也無法給紙面再添上一粒幹燥的沙礫。
岸邊露伴将刻刀和筆壓在紙上,甚至沒有費心去合上窗戶,草草拿了件外套便出了門。那次,他喊醒東方仗助時也是在午後,但天幾乎黑得像夜晚,他渾身濕漉漉的,頭發亂七八糟地貼在臉上,衣服向下滴着水。他站在門口擰了擰衣角,勉強把手上的水蹭幹淨,進去搖醒了東方仗助。
東方仗助醒來時幾乎以為是另一個夢。房間的燈沒有開,隻有微弱的光線,岸邊露伴又以一副平常不會有的樣子站在那。東方仗助輕輕問他怎麼了,岸邊露伴說他正在畫一個沙漠的故事。他就那樣站在床邊上,濕乎乎的,跟東方仗助講起他前段時間去撒哈拉沙漠取材時見到的場景。
他說駱駝走在沙子上發出的聲音,說夜晚刮過的寒風,說零星從地下翻上來的植被,說爬過的昆蟲,也說火辣辣的陽光透過圍在臉上的衣物燒着他的皮膚。他說着,舔了舔嘴唇,就好像他有那麼渴一樣,他把雨水舔進嘴裡,灼灼地看着東方仗助。
東方仗助半支起身子聽他說。他說了許久,從踏進沙漠說到扒着越野車的窗戶探出身看拉遠的塵土,久到藏在雲層後面的太陽真的落下,月亮挂到天上。雨還在下,但岸邊露伴心裡的世界一定已經放晴了。他貼近過來,彎下腰,給了東方仗助一個有些涼的吻,就像親真正的睡美人那樣輕,一觸即離。
接着他就轉身回到了雨裡,回去畫他未盡的故事。
??“是啊,那天的雨可真大。”東方仗助笑着接話,“連着下了一整周!我甚至沒看到晴天。當時我就想着,這下把雨天看了個夠了,結果現在反倒又想念起帶着水汽吹來的涼風了。”
岸邊露伴淡淡地看着東方仗助的笑容。那一整周,他幾乎都為了畫漫畫而泡在工作室裡,他的手機就放在墨水瓶的旁邊,在他餘光能看到的地方,但直到他畫完最後一筆,東方仗助也沒有打電話過來。
等到岸邊露伴回過神,距離他喊醒東方仗助已經過了一周了。外面飄着小雨,他急匆匆地跑出去,連手裡的筆都沒放下,墨汁甩到他的衣服上,又被細密的雨點浸濕,在布料上暈染開。他打開那扇門時,東方仗助正忙着吐掉他剛剛吃下去的晚飯,岸邊露伴喘了喘氣,将筆随手放進口袋裡,上前給他倒了杯溫水。
東方仗助睡不着覺。這件事已經許久了,久到岸邊露伴都快想不起在街上遇到他的樣子。起初,隻是一個惡作劇一般的替身能力,他第一晚沒睡着的時候,他以自己是傷患為由霸占了岸邊露伴家的客廳,通宵打了一晚上遊戲。第二晚的時候,他在沙發上打着滾兒大聲抱怨漫畫家不肯給他一張床睡。第三晚的時候,廣濑康一和虹村億泰擔憂地陪他聊了整夜。第四晚的時候,空條承太郎和約瑟夫坐船來到了杜王町。第五晚時,他被SPW接去了帶有專業設備的醫院。
接着就是漫長的調查,和不斷的嘗試。但東方仗助就是睡不着。一開始需要對付的隻是困倦和越來越疲憊的身體,他的心髒響得幾乎聽不到旁人對他說的話,接着是他得不到休息的髒器讓他無法再正常地消化食物,他一次次地把好不容易塞進去的流食吐出來。他開始掉頭發,在極短的時間内變得消瘦,哪怕是深吸一口氣也要耗費他身體裡大半的能量。可更嚴重的是他的精神,頭暈隻是開始時的症狀,漸漸地他變得焦躁,頻繁地出現幻聽,集中不了注意力,到了最後,他幾乎沒法對外界的一切産生反應了。
那是他睡不着後第十天的事情。岸邊露伴不知道從哪裡闖了進來,在他還暈乎乎的時候把他身上連着的複雜儀器扯掉,然後背着他走出了這個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單間。東方仗助趴在他的肩膀上,已經罷工許久的鼻子不知為何卻聞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他垂下的手動了動,又費力吸了口氣,是一股濃濃的墨香味,像打翻了一整瓶墨水浸在身上的味道。
夜風吹過來,讓他混沌的腦袋清醒了一點兒,他看了看四周,是熟悉的街道。岸邊露伴沒有說話,他就那樣一步一步走着,走了許久,最後停了下來。一陣金屬的聲音,然後是擰開門把手的聲音。啪地一聲,電燈被他按亮了。這裡是東方仗助的家。
岸邊露伴熟門熟路地把東方仗助背到他的房間裡,放在床上,隻給他留了盞床頭的台燈。他又出去了,留着東方仗助靠在床頭,出氣多進氣少地耷拉着腦袋。東方仗助本來以為自己會更想再看看這個從小到大生活的房間,但他發現自己更思念那個剛剛才離開的體溫。
沒有等太久,岸邊露伴又回來了,手裡端着杯溫熱的草莓牛奶。東方仗助不想吐出來毀了現在這一點兒甯靜,低下頭就着漫畫家的手抿了口,舔了舔嘴唇,便又靠回去了。岸邊露伴也不催促,順勢坐到了床上,捧着那杯與他不太搭的淡粉色牛奶。
東方仗助打量了一番幾天沒見的岸邊露伴。那股濃重的墨水味并不是幻覺,岸邊露伴的衣服上不知為何浸染了一大片的黑色,臉上沾了些塵土,但沒有受傷。東方仗助看向他鼓鼓囊囊的口袋,岸邊露伴也順着看過去,想了想,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是一支蘸水筆和一瓶灑了大半的墨水。
簡直就像在哪打了一架一樣。東方仗助這麼想着。不,或許真的是打了一架也說不定,畢竟,即使看起來奇怪,但筆和墨水确實是岸邊露伴的武器,無論是在他的生活中,還是在替身戰鬥中。
對上他的疑問,岸邊露伴便擡眼回答,聲音裡聽不出他的情緒:“我找到了那個替身使者,他逃到了隔壁鎮子裡。承太郎先生把他帶走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已經讀過了。”
東方仗助了然地看着他。
岸邊露伴沒有停頓,接着說:“沒有辦法,死局,他沒辦法解除這個能力。而你也快要到極限了,今晚,或者明晚,你就要死了。”
他就這麼平淡地宣告着東方仗助的死亡,手裡的草莓牛奶蒸騰着甜絲絲的熱氣。東方仗助卻顯得絲毫不意外似的,也或許他的大腦剩餘的能量已經無法支撐他對這樣一個消息給出該有的回應。他隻是呆呆地坐着,視線從岸邊露伴平靜的眼睛落下,落在他緊緊握着杯子的手上。
岸邊露伴讓這份在半夜裡顯得并不突兀的安靜蔓延了一會兒,在熱氣被東方仗助吹出的呼吸晃動了一下時才終于動起來,将杯子放到台燈照射的床頭櫃上,陶瓷觸碰到木頭發出哒的響聲。接着他将剛剛随手放到床邊的墨水瓶拿起來,擰開,歪斜過來,用蘸水筆去夠那最後的一點兒墨水。
他握緊那支筆,往東方仗助的方向挪了挪,空了的墨水瓶滾落到地毯上,隻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的左手探過來,托起東方仗助垂落在床側的手。
他的手心很涼,比許久未進食的東方仗助的手還要涼上一點。東方仗助便去看他握着筆的手,有零星的墨水,他又仔細看了看,發現虎口處裂開了細小的傷口。下意識地,他想把瘋狂鑽石叫出來,但岸邊露伴看出來他的意圖似的,捏了一下他的手,他便老實地不動了。
??“我要在你的書上寫字。”岸邊露伴這麼說着,筆尖落到東方仗助的手背上,書頁從那冰涼的一點處翻開來,文字亂亂地堆疊在紙上,像印刷時出了錯,或是因錯誤的保存而褪了色。東方仗助有些好奇地看着那支吸飽了墨水的筆懸在上方,岸邊露伴的手很穩,墜在筆尖的墨滴牢牢吸附在上面。岸邊露伴又捏了下東方仗助的手,讓他的視線挪到他的臉上來。
東方仗助很難在連續十天沒有睡覺的情況下集中注意力,但他設法看清了岸邊露伴露出的笑容。那是一個很溫和,很柔軟的笑容,讓東方仗助的心都暖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