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缺星無月。宋聽雨又沒能入眠。
她本就少覺,昨晚睡飽,今早又被張靖柳的消息在心口上挖了一勺。這還如何安睡?
霍長揚的别院不大,一進兩出的院子竟頗有閑趣地圍造了一方池塘——沒種荷花,倒是有幾尾錦鯉。
宋聽雨渾身乏力,疲憊地席地而坐,眼神落在池塘中,思緒卻已經在這十四年光陰中徘徊。
這是她第三回跨出張府的門檻。
第一次是宋氏帶着她去認父。那次之後,宋聽雨失去了母親。
第二次是張靖柳高遷,她跟着張瑩的馬車一路從東京城南區走至北區,竟和蕭府成了一條街巷的鄰居。
第三次便在昨夜,她以為自己終于鏟除第一個仇人了。事實還是給宋聽雨當頭一棒。
不過也無妨,無非是頂着一頭逃奴的枷鎖,暫困東京城外罷了。
她今日才剛至及笄之歲,往後的日子尚且數不過來。
隻要命還在,終歸會迎來大仇得報的那天。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帶着宋聽雨的意識回到那方池塘邊。
等她再擡眸時,霍長揚已經出現在走廊盡頭。
她就這般虛脫似地依靠着廊柱,靜靜地瞧,細細地打量——霍長揚由遠及近,本是緊蹙的眉頭随着他不斷靠近的步伐緩緩舒展。和那年她在雪地裡遠遠地瞥到的場景一樣。
她一樣的無力,他一樣地匆匆奔來。
“霍郎君手裡拿的是什麼?”
宋聽雨詢問,潰散的眼神慢慢凝聚,盯上了霍長揚手中的酒壇。
“王貢酒。”霍長揚幾步就利索地落座宋聽雨身旁的空地,還從衣袍中拿出兩個酒盞。
“從我外爺那偷拿的,就這一壇了,今日全數獻給宋娘子。”
霍長揚解釋得虔誠,舉止也合宋聽雨的心意——她順勢接過霍長揚端來的盛滿王貢酒的酒盞,輕抿一口,不似在張靖柳壽宴上喝到的那般辛辣。
霍長揚凝視着宋聽雨的同時,還不忘殷勤詢問:“宋娘子覺得如何?”
宋聽雨大口咽下酒液,而後以衣袖擦幹嘴角時搖頭看向霍長揚,“讓我品酒,當真是白費霍郎君的好意。這酒還是比不過白水,雖然溫和許多,但仍難喝。”
傾而間,未等對方回話,宋聽雨就反應過來——是她逾矩了。
她稍稍壓低脊背,垂眸自嘲:“許是我不會喝酒......畢竟我是奴。”
霍長揚微微一愣,稍縱即逝的憐惜迫使他的目光從宋聽雨挪到空中的一方夜色,微風不燥反而雜糅着幾縷涼意,撫過兩人的發梢。
“什麼奴不奴的,我隻知曉你宋聽雨是東京城頂好的娘子,是我霍長揚的朋友!”
他的話語恣意爽朗,連笑容也承接着微弱的天光——宋聽雨垂眸左顧,再凝眸望向他時,才終于明白為什麼霍長揚在經曆國子監與宰相之子大打出手後,東京城的閑言碎語仍是偏愛他的——如此一位風華正茂、俠肝義膽的少年郎,有誰忍心責怪他的意氣用事?
張靖柳有句話沒說錯——這般的郎君當真是冠絕東京城。
而宋聽雨如今唯一能祈盼的隻有霍長揚不會與她為敵。
“你看,那有月光!今晚還是有月亮的。”霍長揚突然朝宋聽雨感歎,她還沒來得及扭過腦袋,就被他匆匆闖入的目光吸引。
而後也隻好僞裝鎮定地向他指着的方位望去。
“那已經是晨曦了。”
宋聽雨面展笑顔後,霍長揚才道别離開别院——他應該也是不安的,畢竟霍柏桦那邊還未帶給他任何消息。
天邊露白片刻,霍長揚前腳剛回到霍府,後腳就撞見霍柏桦準備乘車馬進宮。
“爹,别忘了我給你的東西!”霍長揚匆匆跟上,朝着車内的霍柏桦呐喊。
在等霍柏桦下朝的功夫,霍長揚也不歇着,立刻回屋擺弄他師父留下的物件——是一沓圖紙和幾種礦石。
霍長揚照常臨摹圖紙,又絞盡腦汁想法子将那堆圖紙改進,而後制成實物。
可惜這些火器暫時不能擺上台面——殺傷力太大且制作工藝尚不成熟,一旦曝光就容易被有心之人竊用。
這些都是他師父還在世時告誡他的。
但除了霍長揚的父母,沒人知道他曾拜曾少白為師。
足足八年,他不僅學到曾少白的一身功夫,還将曾少白的畢生心血全數繼承——曾少白在離開東京城的前夜就将所有火器圖紙以及制作方法告訴了霍長揚。
霍長揚當時還不明白為什麼曾少白要這般火急火燎對他說那番話,就像是再也不見的架勢。
可惜第二日正午,他們師徒二人已經陰陽兩隔的情形被一則山匪圍剿曾少白,無人生還的消息匆匆揭露。
那時,霍長揚說什麼也不相信,他打算去那山道實地探查情況,或是去三法司報案。可惜他被霍柏桦一掌劈暈了。
等他再醒時,霍柏桦又将這件事實陳述予他,告誡他不要沖動,若想找到真相隻能偷偷尋找線索,切忌讓旁人知曉他與曾少白的關系。
那時還是鹹平五年,霍長揚也不敢肯定曾少白的死究竟真的是山匪所為,還是背後有人指使。
他順着山匪這條藤蔓逐漸向深處摸索,結果藤蔓突然斷裂——是官家在得知曾少白出事後就派軍将山匪一網打盡。
剿匪确實是官家應該做的,畢竟曾少白在官家還是太子時就輔導過他的騎射。就連朝臣聯名檢舉曾少白結黨謀逆,官家都能看在曾經的師徒情分網開一面,準曾少白告老辭官。怎麼說官家也沒有理由會在曾少白回鄉途中做手腳。
即使山匪的線索消匿,霍長揚也不肯放棄探查真相。
他向國子監告假,一路奔波輾轉于那條山道附近的幾個城鎮,甚至還遠赴曾少白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