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湖愣在水缸裡。
她悄然望一眼久病纏身的梨娘,呼吸逐漸慌亂,話音斷斷續續,“……梨、娘。”
靈智半開的妖仍不明白為何如此,卻從仙修口中聽出告誡責備意味。
她自責極了,豆大淚珠自她妖媚眼眸中滾落。
不想讓梨娘生病,想女子還能對自己溫婉笑着,讀書哄她入睡。
那仙修起身,緩步走近,不知掐了一個什麼法訣,嬗湖隻覺得周身刺痛難忍。
她哀哀叫出聲,憑着身邊搖蕩的水波映照,發覺自己變成了真正的原身。
醜陋、引人生厭的,蠕動着的濕軟蟲身。也是她在浸默海時的模樣。
嬗湖恐懼又自卑,縮回水缸底。
梨娘定然不會喜歡這樣的她。
“你來自那妖魔橫行的地域罷?生而為妖,卻沾染上魔氣。”仙修語調輕憫。
“可知曉,你此刻那些修為,都是蠶食與你同住的人類壽命換來的?”
嬗湖怔楞着,聽不懂女子都在說些什麼。
所以,每次親吻梨娘後,對方都要睡許久。
今年春,梨娘分明還能獨自推石磨,待到冬季,竟連輕飄飄的濾紗都拿不起來了。
她盤踞在水缸底,蜷成一團,呆怔想了整夜。
直到翌日,想起還要給梨娘喂藥,才靜悄悄爬出來。
那境界高深,俨然身居高位的仙修女子已不知何時離去了,桌上隻留了一盞光暈靜止的鲛人燈。
嬗湖才想起,昨晚恍惚間聽得女子說這法器有凝魂之效,留在此處,是有心贈予她的。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捧起燈,焦急又殷切,讓光暈籠罩榻上的梨娘。
就這樣守了整整一日,嬗湖從倦意中醒來。
梨娘面色已然好轉,睫毛輕顫,恰要将将蘇醒。
她欣喜到難以自抑,慌忙湊過去,小聲磕絆地喚:“阿、姐……”
卻從對方迷蒙濕潤的眸中,瞧見自己醜陋蠕動着的倒影。
她耗盡了短短一年積蓄的修為,此刻竟變回了原身。
那仙修是說過的,鲛燈靠吸食供奉者的修為與魂魄,來凝實想要複蘇的人。
嬗湖拼了命運轉妖力,卻再也無法化形。
她恐慌極了,不想讓梨娘瞧見自己此刻模樣。
落荒而逃。
如此,冬去春來。
嬗湖再未回過那間豆腐坊。
盡管她在陰暗隐蔽處窺看到梨娘苦苦尋找她的模樣,盡管,她曾與梨娘約好,一同去看今年春戲。
外界太過危險,嬗湖隻能躲藏在颍川城北的一方水潭中。
她靠鲛人魚油燈,貯藏起失足落水之人飄泊的魂息,再趁夜深人靜之時,潛入豆腐坊。
借由燭火,為梨娘調理身體,順道愣愣偷看倦睡的女子整晚。
再親昵的觸碰,卻再也做不得了。
嬗湖本以為,她與梨娘會一直這樣下去。
她壽數漫長,若能守着女子一直變老,縱然無法露面,也心甘情願。
可水潭周圍遊蕩的孤魂實在不多,颍川城終日平和,又哪裡會有那麼多魂魄供養鲛燈。
嬗湖見梨娘的頻率愈發少了。
她也曾克制不住地想,隻要偷偷潛入城中,殺掉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人,便能更快見到梨娘了。
可是卻想起從前梨娘哄她入睡時,耳邊輕柔的“好妖、好妖”。
梨娘希望她成為不作惡的妖。
她當然是要聽話的。
嬗湖克制着妖魔本性,連以為她是頑石的小蝦小魚在身上作亂,都放縱它們嬉鬧。
直到那日。
她在栖息的水潭處瞧見熟悉的人影,慌忙躲避起來。
桓柳衣着華貴,不知為何,竟找到她的藏身之處。
正趾高氣揚指揮着幾人,擡着一頂殷紅色轎攆,要往水裡抛,還振振有詞。
“不錯,我夢到的就是此處,那珊瑚妖必然藏匿在水潭中。”
“爹找仙長算了六爻,若我能破得這水妖娶妻傳聞,親手除去那妖魔,便會有玄門将我收入門下。”
嬗湖顫巍巍探出一絲妖力,怕到想即刻逃離這裡。
本是無意,卻忽地察覺到,那轎攆中有人。
格外熟悉的、令她眷戀的氣息。
隻不過此刻那氣息微弱死寂到極點,竟快要散去。
借由妖力,嬗湖得以瞧見喜轎中的梨娘。
女子身着華服,倚靠在轎内,如雲鬓發梳成新嫁模樣,珠玉相擊,随搖蕩泠然輕響。
眉眼依舊如往常般溫婉動人,卻已然陷入沉眠。
身軀早已冷透,再不會睜開,柔柔笑起來,朝來者吐露些什麼了。
轎外水邊,桓柳依舊自得自滿,陶醉于自己将要順遂無阻的修行前程。
他說“獻祭”,又言“溺死”、“誘水妖現身”。
嬗湖什麼也聽不懂。
隻呆然伫立在原處,重複空洞地呼喚她僅會的人間言語,“梨、娘。”
“……梨、娘。”
她不明白。
分明才半月沒有見,為什麼阿姐忽然就又倦睡過去了?
是她哪裡做錯了麼?
是不是……她收集殘魂太慢了,慢到女子失去耐心,連等都不願等她。
她本想今晚就去颍川城裡見梨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