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溫迅速退去,灼人的滾燙感消失,沒有源頭的涼風拂過皮膚。
江硯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掠過月光雀身影消失之處。
在暗色的掩護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複雜的暗芒——忌憚,警惕,還有一絲秘密被意外窺破的陰郁。
這隻胖鳥知道得太多,卻不受他的控制,而且似乎和林茉有關系。
因為她遇見它時,沒有一點驚訝。
燈光透過“浮光當鋪”的招牌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區域。
此處如此安甯,甚至讓人産生剛剛的危機隻是一場夢的錯覺,再大的危機、再絕望的境遇,隻需要輕輕地、毫不費力地睜開雙眼,就能瞬間解決。
林茉喘息着,逐漸複歸平靜。
與此同時,箍着她的力道松懈,她立刻看向江硯。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茉覺得,在自己看過去前一秒,江硯那雙看着自己的眼睛裡再次盛滿了幾近病态的陰郁和偏執。
在力道松懈和自己看過去的同時,又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脫的茫然,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又帶着完全相反的孩童般的天真和幹淨。
江硯他看着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化為一聲沉重的喘息和眼底濃重的歉意。
“對不起。”江硯含糊地道歉。
看來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反常。
“剛剛你怎麼了?”
江硯搖了搖頭,“沒事。”
他的目光掃過林茉脖頸,語氣微微訝異,“少了一顆。”
林茉看不到,也一直沒有顧得上關注緞帶,“是嗎?”
她擡起手去摸。
緞帶纖細,她先是觸摸到了自己的皮膚,然後找到緞帶位置,摸索着。
“這裡。”
江硯輕輕覆住了她的手,帶着她去摸剩餘的兩顆鉚釘,然後又帶着她感受了原來第三顆鉚釘的位置。
原本三顆鉚釘是在脖頸前方均勻排列,少了一顆,剩下的兩顆便偏向右側,像是主人故意戴歪,又像是一個微小的缺口。
“二位,”皮影杜麗娘在櫃台後出現,她依舊是那褪色破損的皮影模樣,一顆斑點從臉上的裂縫中遊走出來,,她的語氣帶着完成任務後的滿足感,又像是在邀功,“秤已修好,二位得了這‘團圓事成’,可還歡喜?”
......
先給人制造麻煩,再解決麻煩,這也能叫“歡喜”?
林茉和江硯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複雜情緒。
不論那些場景是幻是真,他們在感受上是真的覺得自己曆經生死,劫後餘生,回首混亂與絕望,僅用“歡喜”二字太過輕飄。
“團圓?”林茉輕輕開口,帶着一點無所謂的語氣在反問,如同一隻飄然的藍色水母。
她指了指自己和虛脫的江硯,又指了指這依舊無邊無際将他們困于此處的虛空,“你覺得,這是‘歡喜’?”
說話時脖頸紅痕在濕發間若隐若現。
杜麗娘似乎被問住了,水袖輕輕擺動,雖然她五官未動,但動作間傳遞出一絲困惑的凝滞。
“得償所願,難道不該歡喜?”她的聲音帶着點昆曲腔調,透着不解。
林茉搖了搖頭,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回想杜麗娘讓他們經曆的:有人愛、有财富、有運氣、有能力。
她覺得自己的确該“歡喜”。
得到了這些,怎麼還會不歡喜呢?
江硯也沒有開口,他看向杜麗娘,帶着不易察覺的審視,似乎想要穿透她看到别的什麼。
......
杜麗娘沉默了片刻,溝壑裡的斑點仿佛更深了些。
最終,她水袖一展,指向一個方向。
“罷了罷了,”她唱腔一轉,又恢複了那種飄忽婉轉的腔調,“前頭鑼鼓喧天,好戲開台。二位便随奴家去瞧瞧熱鬧罷!”
熱鬧?
杜麗娘話音剛落,藍紫色的虛空裡的某一處隐約傳來了喧鬧的鑼鼓聲、唢呐聲,熱鬧非凡。
看戲?
林茉累了。
這一出接着一出,沒完沒了,她沒力氣再經曆了,說是看戲,誰知道又會遇上什麼危險。
于是她果斷拒絕,“不去。”
江硯輕笑,不勸她也不攔她。
林茉歎了口氣,身邊還有個“拖油瓶”呢。
最後她還是邁開了步子,跟上了杜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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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麗娘邊走邊說:“天地戲台已開鑼,今日上演《三借芭蕉扇》,二位可是趕上了最精彩的。”
說着,前方的藍紫色中影影綽綽浮現了一個輪廓,像是在目睹海市蜃樓的發生。
光如同漸強的呼吸一般明亮起來,來自戲台穹頂綴着的幾盞骨白色的燈籠,在穿梭而過的風中動也不動,如同坍縮的無人問津的星辰。
戲台的“地面”光滑如鏡,映着幽暗穹頂,卻又非石非玉,是和皮影材質相同的半透明質感,牌匾上有隻無形之手正在書寫,不費什麼力氣就能辨别出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天地戲台。
名聲叫得真響亮。
人物尚未出現,鼓點先聲奪人。
鑼鼓點卻已先聲奪人。
“锵——咚咚锵!咿——呀——!”
聲音并非來自實體樂器,而是自虛空中炸響。
唢呐尖銳,如同燒紅的針,在寂靜中如同繡針,一下一下刺着。
銅鑼震顫,帶着金屬刮擦的餘音。
這音樂堆砌了所有熱鬧元素,傳到耳中卻毫無喜慶,反而透着一股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