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風,裹挾着細碎的雪沫,抽打着禦書房緊閉的雕花窗棂,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殿内,巨大的鎏金銅獸炭盆燒得通紅,氤氲的熱氣卻驅不散空氣裡沉甸甸的、混合着墨香、藥味和無形壓力的滞重。
魏帝斜倚在寬大的龍椅裡,厚重的玄貂大氅幾乎将他枯槁的身形完全包裹,隻露出一張蠟黃的臉。
渾濁的眼珠半阖着,目光落在禦案堆積如山的奏章上,又似乎穿透了它們,落在更遙遠也更不可知的地方。
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沉重艱難的哨音,每一次咳嗽都震得那副骨架般的軀體劇烈顫抖,仿佛随時會散開。
福全垂手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隻有在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響起時,才極快地遞上一方溫熱的參湯,動作輕巧得如同飄過的影子。
殿内死寂得可怕,隻有炭火偶爾噼啪爆裂的細微聲響,以及……角落裡那極其規律、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那是朱砂禦筆劃過宣紙的聲音。
元淳坐在禦案右下首那張特意增設的紫檀小案後。
案上同樣堆着高高一摞奏疏,規制略小,卻分門别類,碼放得一絲不苟。
她穿着月白色素錦宮裝,烏發用一根簡單的羊脂白玉簪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落在光潔的額角。
數月前尚存的少女稚氣,已被禦書房晝夜不熄的燭火和案牍間冰冷的墨香徹底淬去,留下的是如寒玉般清冷明晰的輪廓。
眉眼低垂,專注于手中的一份奏報,是戶部呈上的關于河北道因水患請求減免賦稅的條陳。
蘸墨,落筆。
朱紅的禦批在她指下流淌而出,字迹已徹底脫去最初的稚嫩,筆畫轉折間帶着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穩、内斂,甚至隐隐透出刀鋒般的銳利。
她批得極快,偶爾在關鍵處略作停頓,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案面上輕叩兩下,發出笃笃的輕響,随即筆鋒便如利刃劃開迷霧,直指要害。
那專注而沉靜的側影,仿佛與這帝國權力中心沉重的空氣、與龍椅上那位垂暮帝王衰敗的氣息,奇異地融為了一體,自成一片不容打擾的領域。
福全再次悄無聲息地進來,将一份加急的奏報輕輕放在魏帝案頭最醒目的位置,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陛下,八百裡加急。黃河……淩汛提前,沖垮了孟津段新築的堤壩。數縣……已成澤國。燕北世子燕洵……被暴漲的冰淩洪水,困在了白馬津巡查的官船上,進退維谷,情況……危急。”
那沙沙的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快得如同錯覺。
魏帝枯瘦的手指動了動,沒有立刻去拿那份奏報。
他艱難地擡起眼皮,渾濁的目光越過堆積的奏章山巒,落在角落裡的元淳身上。
那眼神極其複雜,像渾濁的深潭,沉澱着審視、疑慮、帝王對權力被分潤的本能警惕,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日益加深的、近乎病态的依賴。
這幾個月,他冷眼看着。
看她如何條理清晰地處理那些繁瑣得令人頭疼的地方庶務,看她如何用老練得近乎冷酷的手腕平衡各方利益,看她那雙清澈眼眸下,如何精準地洞悉奏章背後隐藏的傾軋與私心。
那份關于洛河應急的“童謠”,那圍場“巧合”救下元嵩的一撲……一次是運氣,兩次是巧合,那麼這數月間堆積如山的、幾乎挑不出錯處的政績呢?
“咳咳咳……”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魏帝痛苦地蜷縮了一下,福全慌忙上前拍撫。
待那陣咳喘稍平,他喘息着,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風箱:“念。”
福全拿起奏報,小心翼翼地念了起來。冰冷的字句在沉寂的書房裡回蕩,字字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