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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都街邊
慕笙清先去了慕家藥鋪,見掌櫃遞來的賬冊上朱筆勾去“陸府”二字,得知藥材已全部送到陸府,心下稍安,便也不再多留。
出了鋪子,慕笙清戴着帷帽沿長街信步而行,身後淩宵亦步亦趨地跟着,手裡捧着剛出爐的肉餡燒餅,咬得酥皮簌簌直落,香氣混着街市喧嚣聲,倒襯得前頭那道素影愈發清寂。
淩宵:出來好啊!不用幹活,慕神醫還給買好吃的,幸福!
慕笙清駐足街旁,眸光掠過兩側攤肆,指尖輕撚衣袖邊緣,半晌卻未移步,他問:“淩宵,你知道你家老大喜歡什麼嗎?”
淩宵默默咬燒餅:喜歡你算嗎?
這話他不敢說,于是斟酌道:“老大喜歡……有趣的東西?”
他家老大,平日除卻處理事務,便是奔波于各處,倒也無甚嗜好,不過依老大的性子,想來也是愛些趣緻玩意兒的……吧。
有趣?
慕笙清自問不是個有趣的人,相反他很木讷,不知道樓遠為什麼會喜歡他?
“清弟?是你嗎?”
街市嘈雜中,忽聞清朗喚聲。慕笙清回首,卻見一黃衫公子疾步而來,面上掩不住的喜色。
紀寥能認出慕笙清,是看見了他身邊的淩宵,能讓淩宵随行護衛的,除了那位臭名昭著的錦衣衛指揮使,便隻有他了。
“果真是你!”紀寥已至跟前,衣袖帶起一陣松墨香,眼角眉梢俱是神采飛揚,他興奮地歡呼,“清弟,我及冠了,有表字了,叫子默。”
慕笙清笑道:“恭喜,子默。”
紀寥嘿嘿兩聲,遺憾道:“可惜你沒能來,是不是樓遠那狗賊把你關起來了,我昨日去找你被他趕出來了。”
慕笙清微怔,樓遠把他趕出來了?這般行事……當真孩子氣。
“與遙槿無關,是我身體有恙,若是遙槿冒犯,在下替他賠罪。”
紀寥擺擺手:“無妨無妨。”
慕笙清問:“子默喜歡什麼?有看中當做在下的賠禮。”
紀寥撓撓頭:“不用,樓大人送了雙份禮。”
“我都不知道清弟生病,可是上次受傷留下的病根未除?清弟快回去歇歇,莫要費心了。”
慕笙清說:“已經好多了,勞子默憂心。”
“對了,因在下生病,小江公子許久沒施針了吧?在下過幾日要為非晚診治眼睛,子默和小江公子也一起吧。”
紀寥尴尬:“我就不去了,等小師弟施完針我再去接他。”
“子默還未與非晚和好嗎?”
“我及冠那日想好好同他道歉的,但陸公子隻送了禮來,并未到場。”他躊躇了會,下定決心道:“那施針之日我與清弟同去陸府,向陸公子賠罪。”
慕笙清自無不可,笑着點頭稱好。
與紀寥分别後,慕笙清帶着淩宵往回走,忽見街角一間鋪子,檐下鐵馬在風中叮當作響,似乎是賣臂鞲的。
他略一遲疑,終究是撩起衣擺跨過門檻。
淩宵問:“慕神醫要買臂鞲嗎?”
慕笙清點頭:“嗯,給你家老大買。”他想給樓遠買個禮物,以示感謝。
淩宵心想,這不得讓他家老大高興死!
慕笙清将新購的臂鞲收入袖中,正欲随淩宵折返樓府,行至長街轉角處,一陣甜膩香風自暗巷飄來,那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胭脂的氣息,令他神情一頓。
是他初來鄢都那日,在樓遠衣襟間嗅到的味道。
他倏然停留,不禁掃了眼巷子深處高懸燈籠旁的招牌——醉夢坊。
淩宵見他望着青樓看,表情差點沒維持住,唯唯諾諾道:“慕神醫,怎麼了嗎?”
慕笙清開門見山:“這是你家老大的産業?”
淩宵:壞了,慕神醫不會誤會他家老大是個不正經的人吧?
正當他猶豫該不該承認時,門口送人出來的蕊娘已經看見他了,“喲,這不是小淩宵嘛,怎麼沒和你哥一起?”
蕊娘蓮步輕移,很快來到二人面前,卻在觸及慕笙清月白錦袍上的淺色木槿花紋時,女人紅了眼眶,猛地揪住他的袖擺,激動道:“慕神醫,是您嗎?”
慕笙清仔細端詳對方的眉眼,說:“阿蕊姑娘?”
蕊娘比之六年前,變化頗大,他差點沒認出來。
那時的她,破布爛衫裹身,面黃瘦肌,僅有一雙美目透着倔犟,猶如扯着線抛在空中的紙鸢,看似自由,卻被人牢牢牽制。突然間風咬斷了細線,墜落樹枝尖梢,刺穿了身體,随着雨霾風障,日久年深,破敗、腐爛,成為無人問津的殘肢屍體。
而現在的她,衣着光鮮,容顔完全長開,美目盈亮幹練,舉止言談得體大方,無半點曾經的影子,是真正的脫胎換骨。
淩宵詫異:“欸?您認識蕊娘姐姐。”
“認識的。”他說。
慕笙清十四歲那年,與慕呈肆來到一座名為棗女莊的村子,表面是個村子,實際上幹得是些販賣孩童的勾當,以及不想要女孩的人家會把孩子送到這裡賣掉,阿蕊就是其中之一。
阿蕊原本不叫阿蕊,她本來的名字叫照娣。
被賣到棗女莊後,聽看守的說要把她轉手給富老爺做妾,她不想任人宰割,自盡時被慕笙清救下。
衣衫破爛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可憐地嚅嗫:“小公子救了奴家,奴家願以身相許報答小公子恩情,做個通房丫頭,哪怕為奴為婢,求小公子莫讓奴家留在這龍潭虎穴裡。”
慕笙清彼時年幼,不通情事,頭次被女子如此央求,但他内心豁達,安撫道:“報恩不必以姑娘自身換得,償還恩情的方式有很多種,在下救你不為獲取,也不為感激,隻出于想救人這點道義。”
女子失魂落魄地跌坐,像是頭頂的天塌了,六神無主地喃喃:“小公子不願收奴家,那奴家該怎麼辦呢?”
慕笙清蹲下身,與她平視,說:“若姑娘無處可去,在下有個地方能讓姑娘容身。”
女子聞言擡眼看他,慕笙清說:“西離長公主麾下踏鴻軍有一支由女子組建的娘子軍,且不問出身,隻看能力,姑娘可以試試去投軍。”
她苦笑:“小公子說笑了,奴家命薄羸弱,一介柔弱女子縱有熱血,也難敵狂風驟雨和世俗冷眼。”
慕笙清道:“姑娘莫要妄自菲薄,自古女子強于男子者比比皆是,能開商習武、讀書受禮,并非嬌弱二字可欺。”
“海闊天高,魚躍鳥飛,女子合該是自由的,并非是被選擇的貨品,你也可以成為選擇本身。”
自出生起,家中人對她所言,皆道女子不應有才,以夫為天,養兒育女才是本分,沒人告訴她,女子亦能獨當一面,各展芳華。
她眼眸亮起,猶如混沌中被人砸了一錘子,整個人頓時醍醐灌頂,随即叩首嗚咽道:“奴家不願再做軟弱無能的棄子,承公子提點,奴家想為自己搏一搏。”
慕笙清笑道:“姑娘能想通自然再好不過。”
後來,二人分别之時,女子請求慕笙清為她賜個名字,祝賀她擺脫過去,重新開始。
“結茝生根,薜荔落蕊,在下贈你蕊字,願你今後承天之甘霖,頑強繁茂,天地敞闊,自迎風徜徉。”
回望來時路,當年困于牢籠的折翼鳥雀,邁過斑駁歧路,從而造就如今明珠生輝的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