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遠打開匣子,裡面僅有一塊用漆布包裹的不明物體,他略微揚眉,邊拆邊想。
當初,羯人進攻邊境來得蹊跷,攻勢雖猛,卻如潮水般倏忽退去。他立在城樓上望着遠去的軍隊煙塵,心中疑慮更盛,此般雷聲大雨點小的戰事,倒像是刻意為之的幌子。
直到慕笙清出事的消息傳來,停雲山上那幾具羯人的屍首暴露于衆,一切真相大白。
原來羯人進犯東雲僅是逢場作戲,那些蠻子千裡奔襲,隻為要慕笙清的命。
而楊信年,淩宵他們挖坑下葬時才發現這人還有一口氣,在山崖底凍太久以至于騙過了仵作。
為了保護慕笙清,樓遠給楊信年立了個空冢,以此混淆視聽。
他把楊信年藏在将軍府,讓秦釋用藥吊着他的命,萬一他能醒過來,便是件喜事,若熬不過去,便是他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
樓遠拆開漆布,結果裡面一層又一層,用許多層油紙細緻地疊好封裝,拆得男人火氣上湧,暴躁十足,差點沒耐住性子撕了這破紙。
最後拆出來,就一個泛黃的書信封套,厚度很薄,看不清信函裡塞了什麼。
樓遠小心翼翼用刀劃開蠟封,手指夾住信函内的紙張,随後抽出一張殘畫和一張元書紙。
樓遠的手指捏着那兩張薄紙,額角青筋暴起,就這?!他還以為是什麼寶貝?就兩張破破爛爛、皺皺巴巴的紙。
雖未細看紙上内容,單這寒酸的賣相以及浪費的時間就夠樓遠判它死刑。
他把信函放置一邊,擡眼問淩夙:“秦松然還說了什麼?”
淩夙垂首禀報:“秦将軍按您的吩咐詢問楊信年,他說停雲山的蟲子屍體名為沙虱,正是西離虞城瘟疫的禍源,當年前往虞城并回京的,隻有慕神醫和西離國師二人,至于期間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
“隻知道,虞城從此銷聲匿迹,再尋不到一點蹤影。”
樓遠指尖有節奏地敲擊桌面,沉思道:“西離國師?”
他記得,這位西離國師,最早出現于建武帝駕崩的前幾年,灰袍遮面,來曆成謎,比他家阿清的身份還要神秘。
甚至有人傳言,江湖刺客組織“蠃魚”便是此人所組建,但是真是假,無從考證。
“西離國師,虞城,瘟疫,銷聲匿迹。”這些詞組在一起,真相呼之欲出,樓遠露出一抹冷笑,“西離老皇帝的手段倒是狠戾,居然敢屠城,也不怕折壽!”
淩夙瞪大雙眼,後背沁出冷汗,震驚道:“老大你是說……”
樓遠道:“自古瘟疫肆虐,沒有解決之法,不乏有帝王采用屠村、屠鎮的方式遏制瘟疫擴散,這西離的皇帝老兒比羯人還兇殘,自己人都殺。”
淩夙臉色難看:“這要殺多少人?倘若一個都沒放過,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
樓遠神情陰沉:“怕是反抗的人都成了虞城的白骨。”
他家阿清要不是皇子,恐怕也難逃一死。
他擰了擰眉心,道:“隻有這些消息了嗎?”
淩夙收斂心緒,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楊信年還說,慕神醫從虞城回去後,被……被賜了脊仗六十。”
“嘭——”樓遠眼神陰冷,翻湧着濃烈的殺意,他一拳砸向案幾,生生将案面砸出個坑。
好啊!他家阿清身上慘不忍睹的疤痕竟是這麼來的!
脊仗六十!樓遠陰恻恻笑起來,普通人脊仗二十便可緻死!
狗皇帝!他媽的狗皇帝!
他真想去撅了建武帝的墳,把他拖出來鞭屍!
“還有呢?”樓遠咬牙,握拳,極力克制住暴虐的情緒。
淩夙支吾了下,道:“……西離小皇帝給慕神醫下的毒是……是砒霜。”
“砒霜?怎麼可能?”樓遠愣了,緊攥的手掌頓時一松。
砒霜服下後,幾息即死,況且慕笙清毒發時分明就是中了寒毒。
楊信年與先前西離刺客的言論相悖,是誰撒了謊?
還是說,有人調換了砒霜,下了别的毒。
“啧!”樓遠浮躁地抓抓頭發,亂糟糟的事情讓他感到心煩,關鍵的是他不敢去問慕笙清,隻敢背地裡偷摸着查。
“算了,你先下去吧。”急也沒用,樓遠揮手讓淩夙退下。
淩夙走前,道:“老大,楊信年留了一句遺言給您。”
他說:“老奴這一世,算不得忠仆,不過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棄子,唯有在小主人身側那幾年才享過片刻安生,可憐小主人吃盡人間苦,未得半分甜,但求大人能真心待他。”
樓遠對慕笙清的感情,也是楊信年願意和盤托出的原因之一。
淩夙走後,樓遠靜寂許久,伸手打開擱置的信函。
那張殘畫一展開,樓遠桃花眼裡升起幾分驚異。
這畫得是……西離邊境——沅江。
沅江是西離防禦羯族最至關重要的一道河流防線。
殘畫上所展現的是身穿銀白戎裝的慕笙清,着紅衣的長公主南沅,以及坐在木制四輪車上的六皇子南铖,姐弟倆用麻繩拉動素輿,駕馬輕馳,帶着不能行走的兄長越過沅江去踏青,素輿後面還綁着一隻高高飛起的紙鹞。
這是一幅于西離邊境嬉戲玩耍的春遊畫卷。
隻不過被燒毀了,紙張周圍全是燒焦的痕迹,難以看清全貌。
殘畫上的少年,是樓遠不熟悉的慕笙清,春意裡的人雖銀裝素裹,卻不冰涼清泠,是一種從溪流裡遊出來的意氣飛揚,舒眉鳳目,笑容恣情,俊逸暢快得似山巅無憂無慮的岚霏流雲。
縱然是殘畫,亦能窺得其中一二分肆意風華。
樓遠用指腹輕撫畫上慕笙清的眉眼,桃花眼裡不可抑制流露出心疼與惋惜。
他的阿清,本該做那逍遙自在、遨遊天地的鴻雁。
另一張元書紙,樓遠剛碰上便蹙眉,紙張不僅泛黃,中間還有一大塊幹涸的血迹,因年歲太久又被壓得嚴實,有的邊角粘在了一起。
他小心地揭開,上面的字迹尚能辨别,是慕笙清所書。
這似乎是一篇寫給友人的祭文,隻見紙面上寫着:
建武三十九年,杪春之際。吾聞虞城有疫,引藥入城,再遇友人,名曰薛徽柏。斯人老,居官清,甚與吾言歡。
奈何天不遂願,故友溘然長逝,悲不自勝。願來生複相知,流觞弈茶,冀其英靈聞之,靜候君逢。
小友南钰敬挽。
“薛徽柏?”
樓遠疑惑呢喃,他知道此人是誰了,先前阿清毒發昏迷時,口中呓語喊得就是什麼薛大人。
按阿清所述,這位薛大人年事已高,又是朝中重臣……
“呵……”一聲輕笑溢出唇邊,他随手将信箋折好,既是年邁的朝臣,自然構不成什麼威脅。
樓遠瞬間對薛徽柏放下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