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空蕩的畫室現在擠滿了人。

紀陽真在撞門看到裡面的情形後第一時間報了警。十分鐘之後警察抵達現場，現場偵察開始後陽台的窗被打開，白色的紗簾起起蕩蕩，卻還是吹不散屋内的異味。

現場并沒有血迹，看上去像是一場意外。

趴在地上的男人身量不高，體态偏瘦。他手邊橫壓着一個畫架，挂在眼上的鏡框已然碎裂，斑駁的裂痕折現他已經開始渾濁的瞳孔。還穿着拖鞋的他被往來的人來回撥弄着檢查、拍照，而屋内的一應陳設也都被取樣拍照。

“死者羅向文。男，三十六歲，身長約175cm。被發現時屍體表面無明顯傷痕，屍僵嚴重，皮下靜脈網擴張，角膜中度渾濁。按照屍表特征粗步估計死亡時間大概在……”

“一天半。”蓬蓬捂着鼻子在旁邊虛無道。

現場穿着防護服的法醫工作人員啪地阖上了筆記本。戴着口罩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紀陽真還是知道他們被白了一眼：

“按照屍僵和腐敗程度大概在三十六到四十八小時之間。”法醫撕了張條遞給分局的人：“其他具體的還要等解剖了再說，按流程走，現場确認好就準備帶走吧。”

在屋裡警戒線拉起，紀陽真和蓬蓬被請了出去。刑偵支隊副隊長跟出來，來回打量了一下紀陽真，由衷感慨道：“紀科，您這什麼運氣啊。”

紀陽真有些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副隊長拍了下他的肩膀，順手拐着他跟蓬蓬朝樓下走去。紀陽真見狀道：“等等，朱隊，現在還不能确定——”

“确認什麼啊，”副隊長笑了下，不容置喙地推着他的背往前走：“往下都是刑偵上的活了。你們最近不是還在忙那個、那個什麼……找寵物的事兒嗎，先回去吧。正好回去找小陸做個筆錄，你們該忙忙就行了。”

“……好。”盡管知道有許多人對他們這樣的身份不屑一顧，但紀陽真還是被搡得有點火氣。他往前錯開了對方的手，臉上帶着笑道：“那您不送了朱隊，我們自己會走的。”

失去借力點的副隊長腳下一滑，等擡頭來時臉色便不太好看。他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結果被旁邊蓬蓬給盯了回去。最後隻能對這些不上道兒的人輕哼了一聲，扭頭便走了。

一人一妖安靜下了樓，等站定在陽光下，蓬蓬才道：“所以我讨厭人類。”

紀陽真回過頭去，見蓬蓬癟嘴垂眼，明顯沒打算在這點上和他過多交流。

紀陽真心底歎了口氣，實則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人類的排外性自始至終，甚至于和妖怪走得近的同類也會被另眼相待。這點紀陽真早就習慣了。

臨近正午的太陽透出點熱意，紀陽真向周圍張望了下轉移話題：“該吃飯了，先聯系桐桐怎麼樣？中午想吃點什麼？”

“我不想吃東西，”蓬蓬悶悶不樂：“我想回局裡，想回管制區。”

試圖轉換心情的紀陽真又開始不上不下。蓬蓬此刻就像一個鑽牛角尖的小孩子，讓人有些無從下手。紀陽真上前想寬慰她兩句，擡眼卻見到幾個全副武裝的工作人員下了樓。

他輕輕帶了蓬蓬一下，把樓棟口的路讓開。刑科所的人帶着采樣盒先行離去，最後一個人随手掏了一下，把魚缸裡的死魚扔進路邊垃圾桶裡。

實際上紀陽真進去的時候也注意到了工作台邊上的魚缸，隻是面前的屍體沖擊力超過了一切，他直到後來也沒有注意到裡面的魚。被扔掉的大部分都是最常見的紅草金，消弭生機的小魚們被包裹在透明塑料袋裡扔進垃圾桶，生命的終焉不知道會被哪隻刨撿垃圾桶的流浪貓果腹。

紀陽真莫名有些感慨，一邊蓬蓬也跟了上來。紀陽真原以為她有些物傷其類，還猶豫該怎麼安慰她。沒想到下一秒蓬蓬喉嚨中傳來了一聲明顯的吞咽音。

紀陽真：“……？”

原本執意要走的蓬蓬改變了主意，看着他道：“組長。”

“我想吃魚。”蓬蓬道。

*

吃完蓬蓬惦念已久的安康魚，一行三個才折回了警察局。

沒能查出來地圖上出現空白區的原因，卻陰差陽錯發現了一具屍體。紀陽真做完筆錄後跟負責這塊的警察聊了些，才知道羅向文貧苦出身，孤身一人前幾年剛闖出名堂，如今卻英年早逝。

不久後羅向文生前接觸過的其他幾個證人也陸續到達。紀陽真讓出位置，出門看到五六個學生打扮的年輕人走了過來。照羅向文家在外地、獨居創業的情況來看，這些恐怕多半都是畫室的學生。

紀陽真沒有過多張望，跟這些帶着緊張和難過的臉龐擦肩而過。隻是忽然間他被什麼吸引，停步轉回了頭。

隊末的女孩子留着齊肩短發，背影看過去有些單薄。她穿着帶帽衛衣和牛仔褲，默不作聲地跟在隊尾。相比于其他人的難過，擦肩而過那刻她的神情更像是某種麻木和恍惚。

但令紀陽真在意的并不是這個。過了會那個女孩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下意識回過頭來。

紀陽真在她回頭前轉身離去，腦海中仍殘留着與她擦肩時的情景。人類女孩子身上飄來一股奇異而薄淡的香味。

……那是不應屬于人類的、而是屬于妖怪的味道。

*

待紀陽真回來時，異種戶籍登入已進行大半。

蓬蓬手上不停，聽見他回來就道：“太慢了！組長！”

一聽聲音紀陽真就知道蓬蓬滿血複活了，他失笑間嘴上讨饒道：“我錯了我錯了，我現在就來幫忙。”

紀陽真落座，眼前的登記表剛展開，又聽蓬蓬道：“對了組長，剛才有人讓我們告訴你，那個誰……死……畫家的死因查出來了，是心……？”

紀陽真看過去，見蓬蓬偏頭向秦邵桐求助，對方十分自覺地補充道：“猝死。”

紀陽真一頓，重複以求确認道：“心源性猝死？”

這個表述得到了兩隻妖怪的同時認可。紀陽真點了點頭，忽然松了口氣。心底因剛剛的擦肩産生的那點異樣也跟着散去。

時間和地點太過巧合，他原本還在憂心這次事件會不會和妖怪有關。尤其是在感受到剛剛那個女孩身上的妖怪氣息後。紀陽真躊躇是否該将這點告知刑偵支隊，讓他們列為參考。

可如今既然解剖确認了羅向文的死因和其他無關，他就沒有必要再多生事端。

安全區内的妖怪們本就生活不易。他們為了不引起反感，往往僞裝成人類生活。藏在形形色色的外殼之下，笨拙而努力地貼近人群。

想來那個女孩子也是遇到了其中之一。

或許是想象過于鮮活。莫名地，紀陽真突然想起了過去的龍珩。他也曾為了讓自己更像個人類而拼命努力過。

盡管思緒在越界的瞬間就已經被堅決叫停，但紀陽真還是頓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落筆。牆上的挂鐘走過一圈又一圈，一天的工作又停滞在黃昏裡，再于次日早上繼續。

他們一連在警察局待足了三天，把收容科能搭上手的工作幫了個徹底。以至于最後一慣以吊臉著稱的收容科科長馬達都對他們感恩戴德。

援助科一躍成為收容之光。臨走時他們被一群小妖怪含淚凝噎十八相送，讓蓬蓬和秦邵桐都有些受寵若驚。而時隔三天後再回局裡，一人二妖再推門又是一顆花裡胡哨的腦袋。

隻是這次戴勝萎靡許多。他歪在椅子上，聞聲緩慢而幽怨地露出來一隻眼：“你們還知道回來啊……”

*

“這樣的愛實在是太過沉重了。”戴勝沉痛道。

十幾分鐘後，他邊擤鼻涕邊吃完了蓬蓬最後一份自熱火鍋存貨。旁邊等着的一人兩妖見他意味深長地擡頭，以為一場聲情并茂的自白即将開場。沒想到戴勝盯着他們醞釀半天，最後打了個長長的嗝。

蓬蓬尖叫了一聲，抄起碗底就要朝他頭上扣去。秦邵桐忙伸手去攔，戴勝縮頭想躲到紀陽真後面，卻又被蓬蓬揪住了衣領。撕拉踢扯間場面混亂不堪，雞飛狗跳中還是紀陽真出面叫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