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住的瞬間，霍曼意的心差點跳出了喉嚨。

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似乎全然具象化朝她撲來，霍曼意心驚膽戰，能想到的全是從小在家裡和學校間聽來的那些妖怪吃人的傳說。

帽子因她的動作滑落，霍曼意齒關打顫地看過來，卻發現眼前的并非她所想的那種青面獠牙的怪物。

眼前的男人身形高大而挺拔。他留着利落的短發，五官深邃而輪廓清晰，微擡起的下颌線條鋒利且流暢。因霧氣微微沾濕的睫毛随着垂眼的動作輕動，像拂動濃密的羽扇。

看清他輕蹙的眉心後，霍曼意終于對上他的眼睛。這才發覺他的瞳色和發色一樣黑得純粹。黑暗中他的皮膚白到像是透着冷光，和發色相襯得益。

就連衣服也是黑白分明的兩調。

仿佛用最簡單的兩種顔色融成出最秾豔而淩厲的人像，這令霍曼意不合時宜地想要拿起畫筆。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裡？”對方問。

她愣在原地。霍曼意後知後覺這是剛剛在藥店時聽過的那個聲音——

瞳孔閃動間，她蓦地想起來藥店中他和老闆的對話。

那他是什麼人？不，是妖怪——而且可能是來自于……

——絕對不能被他們發現，否則她會死的。

那個人的提醒回響在耳邊。仿佛醍醐灌頂一般，恐懼倏然被沖淡，另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湧進她的身體，讓霍曼意不再顫抖。

“——這不是人類該來的地方。”對方又道。

盡管并沒有從對方身上感受到惡意，但是霍曼意還是盡可能地完善自己的語言邏輯。良久後她瑟縮着擡起眼，把剛才的恐懼感最大程度再現：“這是什麼地方……？我不知道。”

她咬了下下唇，哽咽道：“我……我隻是迷路了。”

*

從法律的角度來看，雖然人類對可以進入安全區的妖怪提出了無比苛刻的條件，但卻沒有任何條條框框去限制人類進入管制區。

理由很簡單。即便進入安全區的妖怪不在少數、且他們也極力向人類展現着自己無害的那面，但那是在人類主場下妖怪極力附和的産物。人們深知妖怪的威脅所在。趨利避害更是人之本性，是以沒有人會主動靠近可能危及自身生命的管制區。

但此刻這種默認被打破了。龍珩靜靜看着面前的少女。

他知道她在撒謊、在刻意隐瞞着什麼東西。

能讓一個人類铤而走險進入管制區内，甚至不惜涉足許多妖怪都不想去的地下窩點……背後支撐她走到這一步的究竟是什麼？

但妖怪無法過多幹涉人類的所為。龍珩默不作聲看着她，這種沉默令她的僞裝顯得越發單薄。而等到對方已經開始有些不安的時候，龍珩錯開了身。

“既然這樣。”

他讓出路來：“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女孩子下意識拒絕，随即又道：“我可以……我可以自己走……！”

“不是迷路了嗎？”龍珩道：“我先帶你離開這裡，去管制區邊界。”

龍珩站在那裡，話裡沒什麼情緒，卻顯得十分不容拒絕。少女的臉色蒼白。她的嘴唇顫動着，片刻後才想到了話來對付他：

“可、可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她朝龍珩怒目而視：“妖怪根本不可信——！”

……

明明竭盡全力想到一個可能會惹惱對方、讓他一怒之下轉頭離去的理由，沒想到卻好像正中下懷一般。對方不僅沒有發怒，抿唇時居然還露出一點格外鮮活的笑意。

霍曼意：“？”

“這才對嘛。”她好像聽到對方輕聲道。

随即他拿出手機。屏幕的亮光在暗中閃動，他十分娴熟地打開某個軟件，語音發送道：“管制C區西元裡街道發現誤入人類。因抵觸情緒嚴重，拒絕與我方溝通，現發送坐标……”

他的聲音甚至有幾分惬意：“請求支援。”

霍曼意怔怔地看着他收起手機。而後對方一改先前的淩厲姿态，極為松弛地靠在牆上，對她道：

“好了，稍等一下吧。”

*

五分鐘後，紀陽真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了街口。

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準點下班了。盡管今天已經無比疲憊，但接到消息的那刻還是徑直跑了過來。紀陽真按照龍珩發送的定位向前，穿過街道進入幽折的小巷，最後才看到昏暗處斜倚着的龍珩。

後面隐隐約約團着一個瘦小的身影。

龍珩看到他時便直起了身，像是有些意外：“這麼快……你怎麼是跑過來的？！”

紀陽真擺擺手，累得并不想說話。他越過龍珩，撫平自己呼吸的同時徑直向前。暗影裡那個瘦小的身影有些無所适從地站了起來——隻是她眼中的畏懼并未消失，反而因他的靠近益發警惕。

“不用害怕。”紀陽真溫聲道，擡手表示自己并無惡意：“我是人類。”

這句話出口，對方并沒有展現出遇到同類的喜悅。相反，對方眼中的驚懼更甚，戒備感益發濃烈。女孩子後縮一步，仰起頭時色厲内荏道：“是人類又怎麼樣——我憑什麼相信你們？”

一片靜谧中她話語中展露的情緒被分辨得格外清晰，過于緊繃的神經引起了龍珩的警惕。

龍珩向前一步，被紀陽真擡手阻攔。

紀陽真感覺到十分微妙。

對方話語中的敵意已經不是針對人類和妖怪的立場，反而更像是把他和龍珩看作了某種敵對勢力一般。

紀陽真垂下手，這時身後的龍珩似乎明白了他的猶疑，俯身過來輕聲道：“複原藥劑。”

這句提示仿佛及時雨，讓紀陽真的思路驟然開闊。隻是龍珩傾身時吐息擦在紀陽真耳際，微微蔓延開的潮熱混雜着一股癢，令他觸電般下意識躲了一下。

不過從旁人的角度來看，他的舉動更像抗拒般的躲閃。龍珩僵在原地片刻，而後默默靠了回去。紀陽真有些抱歉。畢竟這次他并非有意，可也無從向龍珩解釋。

更何況現在他也無暇顧及許多。

突如其來的沉默令少女益發焦躁，她弓身時甚至腳踝都在細細痙攣着。見紀陽真看過來，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街巷外細碎的光落在她臉上，把她眼底十足的抗拒徹底袒露。

不過也是借着那點光，紀陽真終于看清了她的臉。他感到莫名有些熟悉。

電光石火間，紀陽真猛然回想起來自己在哪裡見過對方——

當日在警察局内、來做筆錄的那群學生中，隊伍末尾的那個女孩子！

終于找到了記憶中的錨點，紀陽真腦海中一切開始倒帶般浮現：

“别害怕……”

為了減輕對方的心理壓力，紀陽真半俯下身，沖她微笑道：“我們見過的，你不記得了嗎？”

女孩子的目光疑惑地閃動了一下。盡管還沒有徹底放松下來，但她的情緒已經沒那麼緊繃。紀陽真看着她，現在隻無比慶幸自己當時回頭那一眼，彼時的多心令他特地從警察那邊了解了一些情況，足以他在此刻叫出對方的名字：

“你是……霍曼意，對麼？”

紀陽真試探道。

……隻是這劑藥似乎下得太猛了。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原本被他帶入記憶思索的霍曼意在被叫出名字的瞬間悚然。紀陽真親眼看着她近乎被恐懼吞吃殆盡，強自鎮定的同時卻又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顫抖的小腿微微帶傾了一下腳尖，甚至做好了随時拔足就跑的準備。

——盡管她也知道自己根本逃不掉。

靠在牆邊的龍珩偏頭盯了過來。他的眼神如有實質，像是警告她别想輕舉妄動。

紀陽真不明白，隻是說出了她的名字為什麼會給她帶來如此大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