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透過未拉的窗簾落在眼睑上不久後，霍曼意睜開了眼睛。

過量失血令她的視野暈眩失焦，過了許久她才看清重疊的虛影中間垂落的吊燈。不鏽鋼制的輸液架靠在窗邊，下了一半的血袋挂在高處，滲落的血液将細長的輸液管染成暗紅色，沿着針頭注入她的手臂靜脈。

霍曼意感覺自己的身體僵麻，手臂更是發木。她試圖把手從被面下擡起，卻被人輕輕摁下。

“你醒了？”旁邊有個格外清潤的男聲道：“感覺怎麼樣？”

霍曼意偏過頭去。

靠過來的年輕男子滿目關切地看着她，那雙剔透的眼眸清晰映出霍曼意的倒影。

霍曼意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陌生人隐隐令她覺得熟悉，可目前一片空白的大腦卻找不回任何蛛絲馬迹。

一慣盛極顔色的人同樣也氣勢迫人，可眼前的男人卻并非如此。他相貌隽秀，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剔透生光，眼尾微垂，反而讓人止不住生起一種親近感。

見霍曼意怔然不語，對方好看的眉微微擰起，而後傾身過來摁了呼叫鈴。霍曼意看他動作，在對方靠近的同時聞到了他身上薄淡的香味。

說是香味其實并不貼切，那更多是一種幹淨清爽的味道，溫和到讓人想起陽光。

他在摁完呼叫鈴後便撤開，同霍曼意保持了一個不會令她不适的距離。片刻後她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卻還是不由自主看着對方。

随着意識的逐漸清晰，她空蕩的腦海中像是以極快的速度壘起高樓一般，将記憶填充進去。

值班的醫生很快帶着護士一起抵達病房，他們檢查了霍曼意的狀況後交代了她幾句——然而生鏽的記憶令她在此刻顯得分外遲鈍，導緻注意事項大半都叮囑給了對方。

沉斂着目光的男子時不時點頭應和醫生的囑托。待送走醫生護士後，他折返回病房，進門時頗為惋惜地低歎了一聲。

他垂眼的神情仿佛成了拷進腦海中的鎖鍊，令霍曼意瞬間将那段記憶從海底撈出——昏暗的小巷、月光下的狂奔、還有她口袋裡的那張紙條。

以及最後，那走投無路時的放手一搏。

霍曼意張了張嘴，眼淚在瞬間無聲滑落進枕面。她定定看向站在那裡的紀陽真，開口時嗓音幹澀而輕忽：

“謝謝你。”她的聲音幾不可聞：

“……救了我們。”

*

剛醒過來的霍曼意很快就又昏睡過去。明白此時對方的身體狀況也不适宜展開任何問詢，在霍曼意睡下後，紀陽真匆匆折返回妖怪管制局。

局裡原本一慣懶散的妖怪們此時都忙碌起來，就連原本已經半隐退的局長神威也重回一線。一樓熙攘的大廳現在空空如也，紀陽真快步邁上二樓，推開會議室的門時，裡面排排坐滿的妖怪們都回頭看向他。

站在大屏側的畢纨也同樣看過來，屏幕上幽藍的冷光照得她神情格外嚴肅，PPT頁面裡霍曼意發現地點周圍的勘探線路四五延伸，在末端又被打了許多紅“×”。

抱臂坐在第一排的局長沖他微揚下巴，示意落座。

蓬蓬和秦邵桐回頭沖他招手示意，紀陽真快步向前，擠進了裡面的空位。

落座後紀陽真的呼吸逐漸平複下去，台上畢纨圍繞現狀的分析和後續部署仍在繼續。地圖上的醒目标記相比昨天他回來的時候又有增加，蓬蓬小聲湊過來道：“又多發現了三個。”

紀陽真閉了閉眼。

兩天前的淩晨。龍珩接到了那通求救電話後，他第一時間叫醒了紀陽真。

霍曼意給出的信息含糊不清，呢喃間隻令龍珩聽清楚了“海邊”和“塔”兩個訊息，随後便隻有通話中斷時的忙音。

他們嘗試回撥她打過來的号碼，對面卻依然是忙音。紀陽真開燈後鋪開市内地圖，和龍珩一起仔細端詳着地圖。市内總計十七個區縣，其中瀕海的就隻有位于最東部沿線的觀舟港區、留道區和石松坪縣。

“她旁邊很安靜，沒有其他人的聲音。”龍珩的目光順着紀陽真的指端劃過，起身努力回想細節道：“但也可能隻是暫時脫險。”

“留道區和嘉林區毗鄰，”紀陽真喃喃道：“我記得那裡也有廢棄港口……最重要的是，當初蓬蓬追的那條線就斷在留道區郊。”

“那就先去那裡。”龍珩道。

“但那也隻是猜測……局内沒辦法對安全區内的訊号溯源，”紀陽真手掌攤開壓在地圖上，垂頭間懊喪道：“我們還是需要警察局援助。”

紀陽真當即聯絡畢纨。管制局對這方面确實力有不逮，畢纨隻得連夜上報總局，通過總局來聯系人類權益保護所調查信号來源。一件事情周折轉了好幾個彎兒，繁瑣的步驟注定要耗費更多的時間。

做好托底的準備後紀陽真選擇放手一搏，和龍珩一同前往安全區。

龍珩那輛鍍鉻完成後始終沒出場的愛車在此刻派上用場，排氣筒轟鳴間龍珩一個油門就将他們送出去老遠。最後抵達留道區廢棄港口時，下車的紀陽真腿都有些發軟。

龍珩将車停靠在港口附近，收好了兩人頭盔。此時天邊已見魚白，紀陽真在海邊浮凸的暖光中看清了港口之外哨塔的倒影。

同樣廢棄的哨塔，一面被海風腐蝕的已然牆體剝落，而另一面則像扣上面具般完好。天空中有鳥群掠過，在這片靜谧的光影裡紀陽真往前走了幾步，腦海中一片轟然。

“……是電話亭，”紀陽真喃喃道，在拔足向前的同時朝龍珩喊道：“霍曼意在電話亭！！”

先前港口仍服役的時候，臨港附近的訊号常常中斷。為了保障居民的生活基礎需求，官方在附近建了不少電話亭。隻是随着時間流逝，電話亭這種東西逐漸銷聲匿迹，是以紀陽真一開始并沒有想起這個所在。

導航上對周圍電話亭的分布有詳細定位，能看到哨塔的遠近就有三個。紀陽真沿着線路朝着電話亭那邊狂奔，沒一會汗就浸透了額頭。就在這時他背後轟鳴聲響起，紀陽真不待回頭，龍珩就把他一把撈上了機車。

迎面灌來的風力紀陽真艱難報了點位，随後扣上了頭盔。他們陸續跑了兩個電話亭都落了空，直到龍珩再度掉頭轉過街角，在半塌的圍牆邊上，他們看到了最後一座電話亭。

紀陽真看見了半靠在裡面的一團黑影。

龍珩停車後他一躍而下沖了過去。電話亭的門半掩，裡面透出格外刺鼻的血腥味。人類少女垂頭席地而坐，脊背緊緊靠在玻璃圍擋上。她衣服被血水浸濕，玻璃牆上斑駁的血迹混着她錯雜的指印，流下的血已經把周圍的地面染透。

脫落的電話柄懸空，掉在霍曼意身前不遠處，握柄上還沾着她的血。

她的大腿像是被什麼利器割傷，傷口深可見骨，邊緣又像泡過水一般反卷發白。

面前的慘狀極大挑戰着紀陽真的神經，令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一些經年的噩夢。紀陽真俯身下去，發出的聲音都在顫抖：“霍曼意……霍曼意！”

靠在那裡的女孩子一動不動，紀陽真意識到了最壞的那個結果。在他顫抖着手試圖探向霍曼意的鼻息時，一隻手擋住了他的眼睛。

龍珩半擁着他，先一步觸及了對方頸部的脈搏。

“她還活着。”片刻後龍珩道：“不要怕。”

*

半小時後，霍曼意被送進了市立醫院急救。

手術室上方的紅燈長亮。紀陽真渾身脫力地坐在長椅上，他垂頭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還沾滿了濃稠的血。

有些無法言說的畫面始終在他腦海中回旋，在看到霍曼意渾身是血的靠坐在那裡的時候，他恍然置身十四年前的那個午後。他在昏黃的樓梯上快步向前，向前……然後在推開門的瞬間，他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