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曼意的情緒在一瞬間滿漲起來。
紀陽真懸在半空的手收回,示意他不會做任何傷害霍曼意的事情。可女孩子的精神依舊緊繃,她的目光在虛空中某個點上失去焦距,如溺水般大聲喘息着,到最後幹繃的嘴唇緊緊抿起,甚至裂開出血色。
她似乎幾番克制才壓下哽咽,片刻後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無力地松開了紀陽真。
霍曼意蜷縮起來,抱頭把自己埋進膝彎裡,長出了一口氣,卻依然喃喃道:“沒錯……就是他們、就是他們……”
病房内充斥着她一個人祟祟的低語。相比之前,她此刻顯得格外彷徨而無助,眼中的痛苦又仿佛她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為珍貴的東西。
紀陽真定定站在床邊看着她,直到霍曼意終于緩過神來,他才慢慢俯下身,看着霍曼意道:
“是他們把你的朋友帶走了嗎?”
紀陽真小心打量着霍曼意的神情。聞聲後霍曼意倏然轉了過來,紀陽真與她對視,緩慢地開口道:“那隻人魚種?”
霍曼意盯着他,慢慢直起了身子。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紀陽真,出聲時一字一頓格外清晰:
“她不是‘那隻人魚種’,她有自己的名字。”霍曼意道:
“她叫白馥。”
*
紀陽真打開了窗戶。
灌湧進來的風沖淡了霍曼意心頭那份格外尖刻的情緒。紀陽真給她留下了足夠的安全距離,令女孩子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
過了好久,她才開了口:
“大概……是在三年前?應該有三年多了吧,我不太記得了……總之是我加入畫室後不久,羅向……羅老師讓我幫忙整理畫室,可以抵消……抵消一部分學費。”
霍曼意蜷抱着自己的腿靠在床頭,發出的聲音一時有些木呆呆的。
在隔絕了刺目陽光的這個午後,她避開了紀陽真的目光,低聲講述着,整個事件中未曾向人所披露的那一半。
……
暮色四合時分,霍曼意最後拖了一遍畫室。
收工後她又檢查了一遍,把清潔工具搬回洗手間。出來後她給魚缸換了水,用換下的水澆了窗台上的一排綠蘿。做完這一切後,霍曼意關好窗戶,臨走卻突然發現上課用過的幾塊毛玻璃透視闆被草草塞在換鞋櫃後。
不知道是誰偷懶沒把材料送回倉庫。霍曼意盯着那幾塊透視闆看了一會兒,最後認命地把它們小心搬起來,朝樓下送去。
羅向文租用的畫室在頂層,配套的倉庫卻在地下室。來回上下一共十層樓,也怪不得學生們偷懶不想搬。霍曼意途中歇了一次,最後搬到地下室的時候已經微微透了汗。
不同于畫室裡的燥熱,倉庫濕冷而悶潮,裡面幾個實木立櫃上面都浮起一層水珠。倉庫裡各種畫材堆得滿滿當當,唯獨最靠裡擺着個一人多高的大玻璃缸,空蕩且老舊,裡面不均勻地長了一層綠毛。不知道是什麼用處。
到這裡的學生泰半慕名而來,見到這個自然會聯想到羅向文的成名作。是以之前來倉庫搬東西的好多同學都開玩笑,說這個玻璃缸先前是羅老師用來養美人魚用的。
說完大家哈哈一笑,過後便忘。畢竟即便是妖怪橫生的異變之後,美人魚也依然是童話中的所在,從沒有出現過。
但霍曼意不那麼認為,她始終認為羅向文所描繪的人魚是存在的。他的作品本身就是最大的佐證,羅向文無法靠自己賦予一個作品人類想象之外的靈魂和美貌,所以美人魚——
真的存在嗎?
霍曼意略過一眼那個空蕩又陳舊的玻璃缸,最後埋頭繼續幹自己的活計。她常來打掃倉庫,對裡面的布局擺放輕車熟路。霍曼意把毛玻璃闆放回原位,随手拿兜裡的紙巾擦了一個腳凳,勉勉強強坐在上面喘了口氣。
雖說“文章憎命達”,但生存壓力大到一定程度時,人類甚至會失去想象的空餘。
那時候的霍曼意就是如此,即便發呆的時候,她的腦海裡的一切也像紛亂的線條,對房租和學費的憂慮難以消解。
她就像黏在失控車輪上的一隻螞蟻,在急沖的下坡路上越滾越快,即便是自己前行的方向也無法控制,隻能苟延殘喘、疲于奔命。對她而言“停下”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車輪撞上什麼東西,另一種則是螞蟻死去。
等身上的汗落了,霍曼意才把腳凳放回原位,準備結束今日在畫室的勤工儉學。
而就在她把手搭在門把手的同時,她聽到了水流的聲音。
霍曼意下意識回過頭去。她起先以為是樓上住戶家哪裡又漏了水——聽說去年畫室裡就有過這樣的事情,後面泡壞了一沓待用的畫材。出于謹慎,霍曼意沿着倉庫找了一圈,卻并無所獲。
她正納罕,耳畔水流的聲音卻不減反增。霍曼意四下逡巡,發現水流的聲音并非來自于樓上。
她朝着那聲音走去,最終停步在了那空蕩蕩的、長滿綠苔的巨大魚缸前。
明明眼前空無一物,卻有水流聲在她面前彙聚。霍曼意屏息向前,随着水流的聲音益發變大、成為澎湃的洪流之時,她鬼使神差地擡起手,把手掌貼在了魚缸的外沿。
冰冷的魚缸因為她掌心的熱度泛起一層薄霧,而水聲也在那一刻息止。霍曼意在倏然靜谧的倉庫裡猛地一個觳觫,她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聽。而就在她失落地、準備撤回手的瞬間。
獨屬于她的、那份畢生的神迹,在面前誕生了。
空置的玻璃缸忽然滿溢了水光。缸壁上的浮藻在水中散發着幽瑩的綠色,讓水波看上去渾濁而污穢,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霍曼意一怵,下一秒卻突然有一隻手突破深濃重霧,和她的手貼合在了一起。
那隻探過來的手白皙而纖長,柔軟又富有光澤,甚至連指尖都透着輕薄的粉色。霍曼意盯着那隻手看了許久,而後怔怔然擡眼——
所有晦澀、肮髒的色彩在那霎那褪去。
水波在她的面前變得清透而澄澈,少女白金色的長發散落在水中,像細滑的絲綢,包裹着她白皙的手臂。
在她身後,一條迤逦的魚尾攪動起斑斓的泡沫。
出現在霍曼意面前的少女美麗的不可方物,仿佛隻在神話中存在一般。她的皮膚剔透得好像剛開蚌取出的珍珠,在暗室中晃散開瑩潤的光。肩頸的線條宛如垂首的天鵝,微微向着霍曼意的角度傾折。
浮動的發絲湧至缸壁,霍曼意下意識屏息。而正是在那一刻,美人魚睜開了眼睛。
大海把它的心賜給了它最愛的小女兒,繪成了那一雙湛藍透徹的眼眸。霍曼意怔怔看着她,意識到自己也被她認真注視着。人魚的眼神靜谧而安恬,有些好奇而害羞地看着霍曼意,最後在她失語的注視中抿開一個淺淡的笑。
言語不足以形容那瞬間霍曼意的震撼。那個笑仿佛是世界憐憫于她過往的頹敗和苦澀,賜予她一枚甘甜的吻。
……美人魚是真的存在的。
霍曼意看着她,突然回想起許久之前。她又一次跟父親吵架後離家出走,最後在家裡雪最大的那天站上廢棄樓盤的頂部。
站在凜冽的風口,呼吸時覺得自己的鼻腔血脈裡都結滿了霜晶。霍曼意回想自己乏善可陳的人生,她似乎一直是想做的做不成,做了的做不好。
按照她父親的觀念,廢材就應該被丢棄。但是在最後,她還是想完成自己最後一副作品。
相距一百米開外,城市的CBD大樓鱗次栉比。整個城市最大的3D大屏朝她展開,那裡人聲喧沸如潮,大家沉溺在熱鬧和親密感中,對她的決意一無所知。
即便如此——
霍曼意朝外挪了一點,向下看時錯落的鋼筋被雪色掩埋。
她還是想把自己的人生獻給這個,始終對她袖手旁觀的世界。她希望自己可以被融入進這一場大雪——
即便被永無的黑暗和寒冷擁抱,那她也終究是有了被認可的歸處。
就在霍曼意鼓足勇氣向前傾身的那一刻——
在百米開外,有人向她張開了雙臂。
驟變的大屏配着她聽不清晰的話,霍曼意怔怔停在了原地。畫面中的美人魚神情悲憫而溫柔,給予了她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