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母親離世後,第一次有誰試圖去給予她擁抱。
“……你是來救我的嗎?”霍曼意問。
厚重的雲層破開一隙,掩在雲層後的光不偏不倚,照在了她的心口上。
霍曼意呆呆看着大屏上的美人魚,她比霍曼意所見過的一切都來得美麗、純潔……善良。那天她在那裡怔怔看了許久,直到美人魚的身影消失,她背身回頭,軟着腿腳下了樓頂——
霍曼意在刺骨的風中恸哭出聲。
那一刻她再也不是廢材,她也成為了被某人注視着、期待着的存在。
……
霍曼意忍不住靠得近了一點,她看着人魚向自己貼近,最後也回以對方一個極盡努力的、粲然的笑來。
盡管鹹澀的眼淚先一步滴落進嘴角,但霍曼意那一瞬間由衷感到幸福:“我終于見到你了——”
“你是存在的,”霍曼意淚眼婆娑地笑着道:“太好了。”
……
自那以後霍曼意常常前去倉庫。
材料倉庫等閑少有人過來,于是給了霍曼意足夠的機會。她更加擠壓自己打工的時長,把生活成本壓縮到了最低,以期能多和人魚待一些時間。
人魚并不會說話,霍曼意時常隻抱着膝蓋坐在魚缸前看着對方。
隻是看着她在水中洄遊、無聲地歌唱,霍曼意就感受到了自己存活于世的價值。
她那樣永動機一般有情飲水飽的模樣自然引起了别人的關注,而陷入熱戀般對自己的神祇頂禮膜拜的少女對此毫無所覺,她恨不得時時能和人魚待在一起。最終在某個夜晚,她又一次不眠不休地看着人魚的時候,地下室的門被人打開了。
霍曼意悚然起身,在一片黑暗中對方背光而立。
“曼意。”他向前邁了幾步,即便在黑暗中鏡片也折出冷光。
羅向文的聲音意外的陰冷:“你在這裡做什麼?”
……
“我那時候很害怕……”霍曼意靠在床邊縮下了頭:“因為我知道這象征着什麼,我對白馥的靠近就好像是要‘奪走’羅老師的最愛一樣,我們對她的愛都一樣的狂熱。而我隻是個後來者……也是個可恥的失敗者。”
“但是後面……”霍曼意擡起頭,淚痕幹涸的雙眼森然盯着紀陽真,語氣中甚至帶上了咬牙切齒的味道:“我發現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并不愛白馥!在他眼中……她隻是個過時的作品,是個已經無法提供靈感的工具。”
……
在被羅向文發現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霍曼意沒能再去看對方。
不過她在對羅向文的忏悔與乞求中意外得知了她的名字。
白馥。
那些見不到她的日子裡霍曼意經常會低聲叫着她的名字,想象着美人魚出現在自己面前,用那雙足以包容一切的眼睛看着她,仿佛足以滌蕩她魂靈中所有污穢、弱小,和不堪。
羅向文不再讓她擔任畫室助理,她生計來源又少了一項,且不得不全額繳納畫室高昂的學費。霍曼意過得益發疲于奔命,而在苟延殘喘的間隙,羅向文對她的态度也近乎刻薄——無論她怎麼請求,羅向文都不讓她再見白馥。
直到後來羅向文外出參加某個沙龍,霍曼意終于獲得機會去見白馥,結果狂喜之中的她奔至地下室,卻驚訝的發現——
“她受傷了。”霍曼意木楞楞地看着某處,視線浮遊于某個虛無的點上,眼淚又忍不住滑落:“受了很多傷。”
水變得渾濁。
無形的水流化作溫床,托舉着海的女兒。白馥雙目無神地看着上方,周圍血紅的組織物四散,向高處浮去。
唯獨她在水流中下墜。
白馥。霍曼意叫她,第一下卻嘶啞地沒發出聲來,随後她像一隻脆弱的小貓團跪在水缸的角落,細細地、哀恸地叫她的名字:“……白馥。”
美人魚偏了偏眼睛,似乎終于意識到她的到來,她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靠近霍曼意,最後臉上帶着一如既往的安恬笑意,隔着水缸親吻她的臉頰。
沒關系。美人魚似乎這樣沖她說着。
白馥隔着魚缸貼上霍曼意的掌心,靜靜地看着她。
沒關系。
……
那次的受傷不再是偶然。羅向文在那以後開始變本加利,霍曼意多次乞求他不要再那樣做,到最後甚至說出了可以用一切代價來換白馥自由這樣的話。
而對她愛答不理已久的羅向文終于理會了她,他把廢棄的畫稿團起來砸在霍曼意的頭上,語氣輕慢道:“好啊。”
“三百萬,這是當時她的身價。”羅向文靠在椅背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拿出來我就把她交給你。”
掉落的紙團落在膝頭,霍曼意如墜冰窟。明明該是令臉頰熱辣的羞辱,她卻仿佛喪失自尊般絕望。
“我試過找警察局舉報,但是他們說那是羅向文的私有物……”霍曼意把臉頰貼在膝頭:“我連三萬都拿不出來,我是廢物,我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
“……”傾聽許久的紀陽真五味陳雜,最後勉力安慰她道:“并不是這樣的。”
霍曼意并沒有理會他的話。
“我唯一的辦法就隻有盡可能地去借錢,我希望羅向文會說話算話。”霍曼意道:“但是後來……那天有人去畫室找羅向文,他們似乎在談論什麼‘以物易物’,我聽了一會才明白過來……羅向文打算把白馥交換出去。”
躲在門外的她聽到那一切後唇齒發涼,沖下樓梯時再也顧不得會不會被發現。她焦急地狂奔向地下室,最後失足從樓梯上滾落了下去。霍曼意咬牙忍住疼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沖向倉庫。
“白馥——”她脫口而出對方的名字,卻在看清面前這一切時僵在原地。
水缸裡的被染成鮮紅色,人魚的尾巴撕裂了大半。她無意識般靜靜躺在水缸底部,甚至連利用渦旋托舉起自己也做不到。
霍曼意沖上前去,劇烈喘息間甚至想把一切都毀滅。但她最後還是跪倒在水缸前無力地哀哭。
她太沒有用了,她隻是渺小的、再可悲不過的人類。
不知道過了多久,人魚蘇醒過來,她擡起手擦去霍曼意頰畔的眼淚——
那是第一次,人魚用自己的力量穿過了那層玻璃,接觸到了人類的皮膚。
霍曼意紅腫着雙眼,怔怔然擡起頭。而白馥蜷彎的指尖拭去她的淚水,無聲呢喃了一句什麼。
霍曼意看懂了她的話——不要哭。
下一秒白馥冰涼的掌心貼上她的臉頰。對方内心的所思所想毫無阻隔地傳遞了過來——
“大海……”白馥的聲音微弱,她用那雙已然開始晦澀的眼睛注視着霍曼意:
“我想……回家、海……”
“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