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一輪皎皎孤月,如水月光為蓬落樹罩上一層薄紗,翠色掩映,碧綠剔透。
夜晚是情緒滋生的溫床。
清月透過雕花木窗灑下一地冷色,蜷縮在薄被裡的紀仲秋手腳冰涼,凝望着深沉得化不開的夜空。
經過這兩日在宗門的走動,他已經大緻明白了現下的處境。
宗族遭屠,失恃失怙,醒來便被告知自己入了門派,即将拜師。
紀仲秋松開攥緊的拳頭,掌中的一枚玉弽反射着月光,雪白潤澤。凝望着它,紀仲秋目露哀傷,淚水奪眶而出,纖長的睫毛顫了顫,抖落的淚珠濡濕了被角。
火勢熏天,照亮暗夜,那晚的赤色彌漫,紀家人的血淌過紀府的一石一木。紀仲秋親眼睜睜地看着他的父親被捏爆元嬰,死無全屍。
這枚玉弽是娘親提劍迎敵前把他藏到廢墟下塞給他的。
“秋兒,娘親對不起你,娘親怎麼能忍心看他一個人走?”
血滴混着淚珠濺落,滾燙了紀仲秋的臉頰,他聽見平素裡溫婉的母親狠絕地說:“娘親就是死,也要把這群走狗都留下。秋兒,護好這枚玉弽,活下去。”
魔修夜襲紀家,驚動許多正道修士,他們趕到時,隻看到殘破倒塌的紀府,和血河中的無數屍體殘肢。
紀家人和來襲的魔修,竟是無一生還。
“活下去。”
娘親留給他的話夜夜入夢,和濕冷的被角伴着他醒來。
紀仲秋顫抖着将那枚玉弽套到左手拇指上,絕望在冰冷的眼眸中蔓延,他一定要報仇,為紀府上下,為父親,為娘親。他一定要讓對紀家下手的人血債血償。
“吱呀。”
廳前門被人推開,内心的黑暗沉郁如潮水般退去,紀仲秋收緊呼吸,死死盯着屏風。
有人進來了。
腳步聲的主人不緊不慢,似乎對這屋子很熟悉。
近了,走近了。
終于,他進了内卧。
内心的緊張在看清來人後消散,紀仲秋松了一口氣,旋即又提起心來。
是師兄,他來做什麼?
賀修霖這兩日緻力于修煉,清晨在屋前的樹下練劍,而後抄寫《清源弟子序》,剩下的時間都在屋内打坐吐息。
都讓楊磊不禁懷疑是不是掌門新收的徒弟刺激到了賀小師兄。
今天也是如此,白光反饋的靈力讓他受益良多。練氣期正是打基礎的時候,基礎紮實,以後的修煉水到渠成的機會也會大很多。
靈力淬煉經脈太費心力,從用過午食開始,直到夜幕降臨才運轉完畢。
滿意地活動着因長時間打坐而酸麻的雙腿,賀修霖心底還算的上喜悅。
明日的拜師大典上就有機會見到師尊了,師尊若注意到了他的進步神速,應是會誇上兩句的吧?
月色漫窗,披在賀修霖挺拔的身上,他眺望着窗外晴朗的夜空下玄元峰的美景,隻覺心曠神怡。
至少在沒有聽到細微的哭聲之前确實是心曠神怡的。
師尊在宗門時常待在淩空殿後殿,道僮也另住在雜役弟子的住所,他人輕易不會在夜間來此處。這洞府裡唯二的人就隻有……紀仲秋。
紀仲秋在哭?
稀奇,真是稀奇。賀修霖挑眉,他可從未見紀仲秋哭過。前世無論怎樣的折辱厮打,滿身狼狽的他都隻是抱着頭縮成團不發一聲。
自覺不能錯過上輩子仇敵的丢臉時刻的賀修霖擡腳就去看戲,卻沒想到被紀仲秋的眼神吓得心驚肉跳。
赤紅的雙目應是剛哭過,睫毛上還挂着淚珠,本應惹人憐愛的幼獸模樣卻被眼底的瘋狂毀了個徹底,沾染着毀滅欲望的眼神令人遍體生寒。
賀修霖理智回籠,仇敵軟弱哭唧唧這件事太讓人興奮,以至于忘了要和姓紀的保持距離。
然而另一個念頭又迅速占了上風,簡直恥辱,他居然被姓紀的眼神給吓到了?
“你何故這般瞪着我?”賀修霖擰緊眉頭,心底氣惱。
“師兄又是何故夜間闖入我房?”紀仲秋回嘴道,坐起身裹緊薄被。
竟然不再裝聾作啞了,賀修霖訝異,想起過來的目的:“方才聽見師弟屋中有隻小鼠哭哭啼啼,略有好奇,故而前來一探。”
紀仲秋赧然,這人居然在笑話他像隻老鼠。被撞破在獨自掉眼淚,還受着如此調笑,紀仲秋又羞又惱,卻也因故露出了屬于孩童的神态。
賀修霖望着紀仲秋臉上的表情變來變去,嘴角的笑意止不住地擴大。
能瞧見姓紀的這般作态,來這一趟也是賺到了。
沐浴在月光中,賀修霖端的是仙童之貌,明眸皓齒。紀仲秋縮在暗處,眼睛亂瞟。這場景不知打開了什麼開關,引得紀仲秋心中一陣委屈。
在瞄到師兄彎彎的嘴唇後,終于一發不可收拾地——
哭了起來。
“???”
賀修霖沒想到他居然就這麼不管不顧地哭出來了。
你不要面子的麼?
紀三歲用實際行動表示,不要,我不要面子的!
他滑下床榻,啪嗒啪嗒跑向師兄,一把抱住哭的更大聲了。
“???”
你抱我做什麼?
賀修霖沒有一點心理準備,被抱了個滿懷,紀仲秋撕心裂肺的哭聲就在耳邊。
哭聲裡滿是絕望窒息的情緒。
我的父母都死于非命我為什麼不能哭?
紀府坍塌我無家可歸我為什麼不能哭?
陌生的環境裡我沒有一人相識我為什麼不能哭?
為什麼紀家會遭此劫難,偏偏留我獨活?
為什麼他們舍得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