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沒事,桑尼在門口阻止了聞聲而動的服務員,裡面的人會自己出來。
很快,年輕男人先出來,眉眼冷到極緻,裡頭所有的愁緒都煙消雲散,棒球帽也壓不住那頭醒目的銀白發色。極少見這麼嚴肅的希毅,這種強大又懾人的氣場根本不容人招架。桑尼隻得跟老先生匆匆道個别,追了上去。
怪不得人說無仇不成父子,這對父子就是典型讨債的因果業障。難得見一次面,每次見面必然不歡而散。因為有人無法面對,有人無法原諒,有人無法釋懷。
雙方撕破了臉,桑尼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這次的公關危機最後也是那位直接出手壓下的,偏偏希毅從不肯接受他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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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毅徑直往停車場走,感覺周圍的氣壓都低了帕,讓他有些惶惶喘不過氣。腦海裡翻湧着無數張厭棄惡心的臉,他見過的、沒見過的,呈幾何倍數地增加,那種疼痛尖銳精準,誓要将他的腦袋擠炸。
一回到車裡,希毅直接趴在方向盤上,許久才緩過點神來。密閉車廂裡依然能聽到驟雨砸在車窗的聲音——停車場外明明天氣晴朗,他又耳鳴了。
規則和秩序此刻都變得混亂,就像很多年前。手臂紋身處皮膚隐隐作痛,事實上所有傷口都已愈合。
自打母親過世,他就沒歇過,一個人走一條漫漫長途,終于感到累了。他讨厭這種感覺。
不苦、不苦......找不苦,想起不苦還在山風。他猛然醒過神,後頸滲出一層薄汗。
手臂上繃起青筋,長指胡亂探到中控台開關,調了幾個台,停在電台裡主持人播報實時路況。希毅閉上雙眼。
桑尼在車外抽完一支煙,估摸着時間,敲敲車窗,“鄭敦敦電話。”
希毅接過手機,那邊問他這兩天有空嗎?盡量抽個時間過來面診。
希毅其實并不認為自己心理有問題,反而是桑尼如履薄冰,總擔心他會有什麼瘋狂的舉動,給他推薦了鄭敦敦。鄭敦敦那兒不算吵,希毅說現在就可以過去。
推開車門,讓桑尼開車,“你給我找的行程,你載我去。”
桑尼松一口氣,“行,刀山火海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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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也無多餘寒暄,希毅開門見山:“鄭敦敦,我寫不了歌了,失眠、耳鳴,惡心,甚至連音樂也不想聽。”他仿佛随着台上的希毅漸漸暗淡,直至透明,連能糊弄自己往前走的胡蘿蔔都找不到。
鄭敦敦見他表情果然不太好,根據經驗,希毅真正不高興的時候嘴角就會像現在這樣微微向下。
鄭醫生詳細詢問了對方最近的情況和症狀,問他現在要不要做一次催眠。
希毅緩慢堅定地搖頭,“你不問問我今天崩潰的理由?”
鄭敦敦摘下眼鏡,講不講随你。情緒會平和,自然也會崩潰,又不是外星人來攻打地球。劍走偏鋒還是倒行逆施,你向來有主見。
半晌,希毅又問他知道徒手攀岩嗎?
鄭敦敦給他倒冰牛奶,“隻看過一部奧斯卡紀錄片《Free Solo》,挺震撼的,那些真實場景還以為是特效。”
确實震撼,希毅講述了自己親眼目睹的一場徒手攀岩。
起初聽他講述,似乎五感盡失,讓鄭敦敦一度感覺到要調整治療方案。随着故事深入,發現希毅這家夥仍有很強的共情力。無動于衷的人根本不會心跳、激動、吓出一身汗。往往超強的同理心的背後,是對自己的漠視和冷淡。
娛樂圈向來紙醉金迷,人一旦心性不穩,便會墜入深淵。希毅是其中一股清流,他活得太清醒,太明白。
以前嚴重的時候,希毅的世界被一分為二,隻有“該做的”和“不該做的”,而不是“想做的”和“不想做”的。吃喝拉撒都變成枯燥艱巨的任務,他不過是為了生存而活着的機器人,而現在他主動早睡早起,三餐準時——學術派鄭敦敦瞬間支棱起來了,前方沒有胡蘿蔔有什麼關系?旁邊好像有一個超能量的小太陽在烘着他啊!
“你也覺得我很矛盾,對吧?”希毅問。
很多心理測試都反映了他有嚴重的自毀傾向,這些年,他無數次自主掌控了那些外溢失控的情緒。
鄭敦敦沒有反駁對方的說法,委婉地提出建議:“我認為不要先去定義什麼,定義正确與否、定義矛盾與否,你明明正在經曆,對嗎?”
他建議希毅繼續堅持随時記錄情緒,無論是何種情緒,都别先定義,接受它的存在。
從52層的心理咨詢室望向天空,夕陽有别緻的美,橘色霞光将整座城包圍,浪漫而溫柔。鱗次栉比的大廈,樓面和窗戶上投映着金紅色晚霞,像浸透的顔料。
希毅眼中閃過一絲氤氲。所有的痛苦都來自于不願意接受當下,宛如落葉在泥潭中堕落腐爛,一出無聲的、隐蔽的悲劇。
從前至今,他總是被犧牲的那一個,“席毅之”總是被首先放棄的那一個,他的事永遠都不重要。暮色即将來臨,希毅感到有些無所适從和勢單力薄的對抗,一顆心逃不過黑夜的深淵。
手機嗡的一聲振動,頭頭發信息:【回家吃晚飯嗎?】
家?這個詞讓希毅眼前恍惚了一下,手指已經迫不及待做出回應。
他驚訝自己回應的速度,喻知予宛如一面暖烘烘的鏡子,那赤誠的正義感,輕易地照出他虛僞的逃避情緒。再多的奇妙能力,都比不上她。
希毅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那裡跳得很快。一直被荊棘包裹的心髒,突然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摘除出來。
他何時開始依賴這強烈的陽光了?
适者生存,風雪夜中的旅人,無法不奔向唯一的光源。
苦盡甘來般,希毅滿腔翻滾的情緒無從發洩,他的确有過慘烈的人生軌迹,但他獲得了更珍貴的寶藏。
“今晚還是老地方吃飯嗎?”鄭敦敦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我訂了包間。”
“你自己吃吧,我要回家。”希毅起身,回頭又說,“我請客,随便點。”
夕陽的光在他臉上,鄭敦敦驚咋他的話:他說他要回家。
回家???
希毅颔首,走路的步子像是被喻知予同化了,語氣也輕且快:是,家去!!!
說完,突然笑了下。
他平時連笑都不怎麼笑,發現調動面部肌肉好像也沒那麼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