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水汽似乎也無法徹底驅散寝殿内那無聲燃燒的火焰。女皇一番話,既是自身血淚的控訴,更是對懦弱和苟安的決絕宣戰。烙印在背上的恥辱疤痕,在她口中已然成為昭示意志、凝聚仇恨的旗幟!
春夏跪在濕冷的地上,身體依舊在止不住地顫抖,但那不再是出于恐懼,而是一種靈魂被徹底點燃、骨骼血脈都在劇烈震顫的亢奮!那股堵在胸中多年的、對金兵刻骨銘心的恨意,對命運不公的委屈,在女皇那驚雷般的話語引導下,終于找到了噴湧的出口!
她猛地擡起頭,臉上淚痕未幹,但那雙原本帶着怯懦的眼睛裡,此刻卻燃燒着一種近乎瘋狂的、如同母狼護崽般的兇狠光芒!那不是小女孩的委屈,而是經曆過至親被屠戮的地獄幸存者,刻入骨髓的求生與複仇本能!
“陛下!” 春夏的聲音帶着哭腔,卻異常響亮地沖破了水汽,“奴婢……奴婢明白了!太原的仇……奴婢自己報!再不敢……再不敢躲着哭了!奴婢……” 她用力吸着氣,試圖壓下喉嚨裡的哽咽,用盡全力擠出後半句,“奴婢要拿起刀,像陛下、像梁将軍那樣……殺金狗!殺光他們!!”
這聲嘶啞卻蘊含無邊恨意的呐喊,如同野獸受傷後的悲鳴與反撲的宣言,在溫暖的浴殿中回蕩,與女皇趙福金眼中那如亘古寒冰又似灼灼烈火的複雜光芒,激烈碰撞。
春夏心神激蕩,恍恍惚惚地捧着換洗的衣物退出女皇寝殿。女皇最後的話語和那疤痕燃燒的圖騰依舊在她腦海中轟鳴,驅散了所有的畏縮與迷茫,隻剩下一種近乎實質性的、要将身體撐爆的灼熱力量。她沿着回廊失魂落魄地疾走,如同一艘被狂風裹挾的小船。
“哎呀!春夏妹子!你這魂兒是被海妖勾走了?”
一個略顯尖細卻又透着熟悉的嗓音在轉角處突兀地響起,帶着調侃。
“砰!”
心不在焉的春夏結結實實撞進了一個并不堅實的懷裡,把對方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哎喲喲!” 對方發出一聲痛叫。
春夏這才猛地回神,定睛一看:“王……王松哥!對不住!對不住!” 她連忙伸手去扶眼前那個清瘦的身影——王松,那個曾奉命傳遞過趙構議和诏書的小太監。
王松揉着被撞疼的胸口,龇牙咧嘴:“嘶……我的小姑奶奶,你這勁兒……快趕上嶽帥親兵營的那幫蠻牛了!撞得哥哥我魂兒都飛了!” 他雖然語氣埋怨,但看着春夏一臉魂不守舍、雙眼通紅還帶着未幹淚痕的樣子,立刻收起了玩笑,壓低聲音,“咋了?挨……訓了?還是……想起傷心事了?” 他知道春夏的身世,語氣中帶上了小心。
“沒……沒有!” 春夏用力地搖頭,仿佛要甩掉什麼,但她抓住王松胳膊的手,卻異常用力,指節都泛白了。她擡起頭,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怯懦,而是充滿了一種異樣的、如同剛從燃燒礦井裡爬出來的火焰般的光芒。
“王松哥!” 春夏的聲音帶着顫音,卻無比堅定,“我……我看到陛下背上的疤了……是……是牽羊禮……”
“哐當——!”
如同晴天霹靂在王松耳邊炸響!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比孝布孝衫還要慘白!雙腿一軟,竟不受控制地向後踉跄一步,後腰重重撞在回廊冰冷的朱漆圓柱上!“牽羊禮” 這三個字,對他而言,比世間最惡毒的詛咒還要沉重一萬倍!那是他心底最深處、永難愈合、沾滿恥辱和膿血的瘡疤!
他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抽幹了所有力氣,靠着廊柱緩緩滑落,最終頹然蹲在地上,雙手死死揪住自己胸口的衣襟,仿佛那裡壓着一塊千斤巨石,讓他窒息!喉嚨裡發出一種極度壓抑的、如同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
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像是剛經曆了一場酷刑,聲音嘶啞,帶着一種被碾碎的、深入骨髓的絕望和痛苦:“……哥……哥他娘的……當年……就是捧着……捧着那份‘臣構言’的爛玩意兒……去……去韓元帥大營……”
他的身體因為極緻的羞憤和痛苦而劇烈顫抖起來,淚水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混合着鼻涕流下,他卻渾然不覺:“……那紙上的字……每一個!都他娘的是刀子!剜老子的心!割老子的肉!比閹了老子那刀還難受!老子捧着那玩意兒……手是抖的!嘴……嘴是臭的!嗓子眼……嘔……”
他猛地一陣幹嘔,仿佛要把靈魂都吐出來!那份承載着整個民族奇恥大辱的诏書,仿佛一隻無形的、帶着肮髒涎液的怪物利爪,至今仍死死攥着他的心髒!
春夏看着王松瀕臨崩潰的樣子,非但沒有害怕,胸中那股複仇的烈火反而更加熾烈地燃燒起來!她猛地蹲下,雙手用力抓住王松劇烈顫抖的肩膀,幾乎是吼了出來,将她從女皇那裡聽到的一切,語無倫次卻充滿力量地喊了出來:
“……陛下說了!她的命!是從地獄搶回來的!是梁将軍用箭射出來的!是為報仇借來的!”
“……陛下說了!這路上鋪的!是陛下的血!是梁将軍、嶽元帥他們的血!是千千萬萬将士的血!是……是咱爹咱娘那樣的血!”
“……陛下背上那疤!不是醜!是印子!是催命的号令!是催咱們别裝慫!别掉淚!抄家夥報仇的旗!”
“……陛下說了!汴梁不算完!要殺光那幫禽獸!把屈辱十倍百倍還回去!要讓天下……再無靖康恥!!!”
春夏這帶着哭腔、充滿最原始力量、甚至有些颠三倒四的嘶喊,如同洪鐘大呂,狠狠撞在王松被絕望和羞恥冰封的心上!
他猛地擡起頭!
淚水混濁模糊了視線,但在那模糊中,他仿佛看到了臨安城頭,那個一身銀甲、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女皇,在萬千軍民的簇擁下回銮撥亂!
仿佛看到了穎昌城下,她躍馬挺槍,如尖鋒般沖開敵軍陣列的無畏身姿!
仿佛剛才親眼看到汴梁城牆之上,她親自攀上雲梯,在箭雨滾石中激勵三軍的驚天一幕!
還有……紫宸殿裡,她以帝王襟懷,折服金國老帥的如海氣魄!
這一切光輝璀璨的影像,與他記憶中那份肮髒不堪、散發着卑躬屈膝惡臭的“臣構言”,形成了天地雲泥般的刺眼對比!
一種前所未有的火焰,瞬間點燃了王松那顆被恥辱和自鄙浸泡已久、瀕臨腐朽的心髒!那火焰如此猛烈,将他所有的怯懦、自艾自憐焚燒殆盡!
“操——他——娘——的——!!” 王松猛地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聲音沖破喉嚨的桎梏,震得回廊嗡嗡作響!
他霍然站起!眼中再無半分淚水和懦弱,隻剩下如同熔化的鐵水般滾燙的瘋狂!
“趙構那慫貨軟蛋!跪着生的!一輩子直不起腰的廢物!再看看咱陛下!!” 他用盡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如同擂鼓,“這才是真龍!這才是頂天立地的帝王!!”
他猛地指向女皇寝殿的方向,瘦小的身體裡爆發出無窮的力量:
“他娘的!老子窩囊夠了!憋屈夠了!捧着那髒東西,老子這輩子都洗不幹淨這手!” 他低頭看着自己顫抖的、曾經捧過那份恥辱诏書的雙手,眼中充滿了刻骨的厭惡,随即又被一種火山噴發般的狂熱取代!
“春夏妹子!你怕嗎?!敢不敢跟哥一起……不!咱得自個兒去求!求陛下!賞咱們個機會!” 王松的眼睛死死盯住春夏,裡面的光芒如同燒紅的烙鐵,“老子不想再做這傳話跑腿、低三下四的閹人!老子要拿起刀!拿起槍!跟着陛下!跟着嶽元帥,跟着韓元帥!去殺金狗!去砍他娘的!去把老子的臉!把老子的命!用金狗的血!洗刷幹淨!去贖咱老王家八輩子也還不起的罪!!”
“怕個球!!” 春夏的聲音比他更響亮,更徹底!所有的怯懦已被燒成灰燼!“隻要能報仇!下油鍋都敢!咱們一起去求陛下!” 她猛地站直身體,瘦小的脊梁在這一刻挺得筆直,如同要刺破雲霄的長矛!那是太原慘死的父母在支撐着她!
兩個曾被命運殘酷蹂躏、在黑暗中掙紮求存的小人物,此刻,在女皇趙福金那無法磨滅的疤痕所點燃的精神火炬照耀下,找到了自我救贖的唯一路徑——化身複仇的烈火!他們緊握彼此冰冷而顫抖、卻同樣燃燒着熾熱火焰的手,帶着一種悲壯又決絕的氣息,在空曠的回廊中堅定前行,目标明确——女皇議政所在!
紫宸殿偏殿。巨大的燕雲及遼東沙盤前,氣氛肅然。連日征戰,女皇未及洗去滿面征塵,便召集核心重臣商議下一步鐵腕方略。沙盤上,由黃河、三關與河北平原構成的巨大“幾”字形戰略屏障已然穩固,宋軍主力雲集于汴梁至黃河一線,蓄勢待發。此刻,女皇趙福金、樞密使兼尚書左仆射宗澤、同知樞密院事李綱,以及嶽飛、韓世忠、梁紅玉等主要将帥的目光,正死死釘在象征着戰略勝負手的東北一角——登州港!
“……李寶傳訊,八萬餘石軍糧已入庫,六百桶猛火油、千枚震天雷已蠟封入庫艦底。征用、改造大型沙船兩百三十艘,艨艟百艘,樓船十艘,載馬七百匹……萬事俱備,隻待東北風穩定三至五日,便可拔錨起航,直撲遼東金州、複州!” 韓世忠的聲音如同擊打戰鼓,彙報着登州水師驚人的籌備成果。手指重重敲在複州灣的位置,“登陸後,依山傍海構築壁壘,水陸并進襲擾金州、蓋州、乃至耀州、澄州,攪亂金國南境!若金軍主力自燕京回援,嶽帥主力便可趁勢強渡黃河,直撲大名府、真定府!令其首尾難顧!”
“好!” 嶽飛沉聲應道,眼中銳光如鷹,“李寶将軍此去,行險中求勝之道。然遼東金軍久疏戰陣,且自恃後方,警惕必弱!若登陸成功,初戰銳氣最盛,定可摧垮其沿海守備!那時,我河北主力……” 他猛地以手指做刀鋒狀,自汴梁直插沙盤上标注的“大名府”,“當如雷霆萬鈞,破其河防!與其在遼東登陸兵馬呼應!此乃絕殺之局!”
宗澤須發微顫,盯着蜿蜒的黃河水道,憂慮道:“黃河水勢,變幻莫測。金軍雖受重創,但河北雄兵尚有數萬扼守要津,若其據險死守,強渡恐傷亡慘重。” 他看向李綱,“李相,民夫船隻征調如何?可敷大軍渡河之用?”
李綱立刻回應:“已征調沿河民船近三千艘!另着工部連夜督造筏、浮橋構件!輔兵十萬聽調!糧草、箭矢、浮橋物資,已集于延津、白馬、李固渡三處預設渡口!隻待陛下一聲令下!”
女皇趙福金沉默地聽着,目光在登州與黃河之間來回逡巡,如同一位冷靜弈棋的國手。這盤棋太大,容不得絲毫差池。登州奇兵能否成功登陸并站穩腳跟?黃河天險如何以最快速度、最小代價突破?每一步都牽連着無數将士的鮮血!
殿内氣氛凝重而緊張。就在這時,殿門被輕輕推開,内侍監略顯惶急地快步走到階下,欲言又止。殿中瞬間安靜下來。
“何事?” 女皇目光掃去。
“啟禀陛下,” 内侍監聲音帶着一絲為難,“侍……侍女春夏,内侍王松,在殿外……跪……跪請陛下,有……有要事……”
殿内衆臣皆是一愣。一個小侍女和小太監,此時敢闖入議政重地?韓世忠眉頭微皺,嶽飛眼中則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梁紅玉則目光炯炯。
女皇似乎想起了什麼,眼中掠過一絲了然,沉聲道:“宣他們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