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冬夜漆黑如墨,寒風在臨時修補過的宮牆縫隙間嗚咽,鑽入簡陋的大殿帶來刺骨冰寒。幾盞油燈昏黃不定,将批閱奏章的人影長長投射于牆,如同與黑暗搏鬥的巨人。趙福金放下禦筆,指尖僵麻地按了按深陷的眼窩,連日熬煎留下的黑暈在她玉瓷般的面容上如同深刻的烙印。禦案上,堆積如山的文書奏折形成一片沉重的黑雲壓頂。她推開一份,指尖在冰冷堅硬的紫檀禦案上劃過一道清晰細微的白痕。
殿外雪聲簌簌,如同天地哀泣。李綱幾乎是半倚在内侍攙扶下進來的,短短數日須發皆白如染秋霜,腳步也顯出異常的遲滞乏力。“陛下……”他開口剛喚一句,便是一陣難以抑制的劇烈嗆咳,枯瘦的手緊捂着胸口仿佛要把肺腑都咳出來,待這陣撕心裂肺的咳喘過去,臉上僅剩病态的灰敗,“糧……糧道……匪首‘鑽地龍’部……盤踞于汴河故道岔口……悍不畏死……損兵逾百……孟津剿撫使懇請增兵……糧草轉運……”
趙福金目光猛地一凜,如冰錐刺破夜色:“悍不畏死?損兵逾百?”她的聲音陡然變得異常平靜,那份平靜之下卻翻滾着徹骨的寒流,令昏黃燈火都仿佛為之一暗,“傳樞密副使!增選鋒營銳卒一千,配弩三百張!五日之内,那個‘鑽地龍’,朕要他的頭懸在孟津關城門上示衆!告訴剿匪總管——若不能力戰克險,朕便換一個能砍頭的去!”字字斬釘截鐵,裹挾着戰場上才有的血腥殺伐氣息。
李綱渾身一震,看着女皇眼中那一閃而逝的銳利冷光,幾乎刺痛了他的雙目。他立刻俯身,嘶啞道:“是!老臣親自去督促!”說完竟撐着案幾站直了些,轉身就往外走。那破冰令箭般的旨意,激起了他骨子裡僅存的一點鐵骨。
風雪撲打着破敗的窗棂,嗚咽聲不絕。趙福金靜靜凝視着李綱踉跄卻挺直了離去的背影,眼中沒有絲毫暖意,唯有比殿外冰雪更加徹骨的冷靜。在這滿目瘡痍的廢墟之上重建秩序,容不得半點優柔與仁慈。必須以鐵血澆灌,殺出喘息之地!
燭火微動,一絲不易察覺的氣息變化。心腹都知如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再次趨近禦案。趙福金頭也未擡,目光依舊落在奏折上。
“來了?”聲音低沉得如同呓語。
“已在老地方候着。”都知垂首,聲音輕得像羽毛落雪。
昏暗的偏殿暖閣,爐火燃燒得很旺。陳東立于屏風前微光難及之處,比上次相見時似乎更加沉靜幹練,隻有那雙眼在陰影裡燃燒着幽深的光。當都知無聲地重新關緊厚重的隔門,陳東雙手呈上一份薄冊。
“陛下所命諸事,已有眉目。新衙門,臣鬥膽拟名——虎衙司!”他聲音冷靜無波,仿佛在叙述一件與己無關的政事,“取虎乃百獸之君,亦有護國安衙之意。架構已拟就。”他翻開卷冊一角,“司主之下,設‘金國處’、‘西夏處’、‘大理處’、‘遼蒙及草原處’,每處設主事、協辦、通譯、内勤,總計十人之内。行動組直隸司主,分設‘秘策’、‘偵伺’、‘外勤’三組,精悍,每組不過二十人,各精其業,互不知曉。另設内檔、機宜、财賬三房直屬司主。”
他手指精準地滑到預算一頁:“經費來源,需另辟蹊徑。拟從市舶司船料稅中每年劃撥一筆,以修繕太學典籍為名,可避朝堂耳目。”趙福金微微颔首,眼神銳利依舊,隻問:“人,何來?”
陳東眼中精光一閃:“精挑細選!軍中選忠勇敢死而心思缜密者,商旅、工匠中尋善于鑽營長于僞裝者,僧侶道人中擇有異術者,甚至金國降卒流民中嚴加甄别可用者。首要——忠心!為免洩密,其真實身份隻留于司主及一處内檔,其餘處組互不知根底。”
“金國處,”他翻到卷冊關鍵一頁,聲音更沉一分,“拟在會甯府、析津府、西京大同府,各設潛伏點,以商賈、藥鋪、酒樓為掩護。首批細作,第一批二十人,分三路于上月底已喬裝啟程,目标潛入會甯府謀立足點。其中三組,專負責打通金國皇城及樞府關節!此為急務!”
他指向“秘策”組:“刺殺、策反、謠言散播,皆歸此組。第一批‘密刺’名單已備。”随即他又微微皺眉,“西夏、大理二處,因主攻方向在金國……預算吃緊,各處暫定維持主事一人及少許耳目,經費尚不及金國處百分之一,日常運轉已不易……”說到此處,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趙福金伸手,拿過那份密冊,指尖在“金國處”的名單、目标和預算上緩緩劃過。她的臉上終于有了極其細微的抽動,那是看到終于刺破黑暗露出的一線利刃尖端,感到一種冰冷的期待。“準!錢帛之事,朕自有計較!金國處,務必要快!要深!更要——穩!”她擡起眼,那目光銳利的穿透力讓陳東下意識屏住呼吸,“虎衙司,當如虎之牙,隐于暗處,卻要精準咬住對方的脖頸!朕……等你的虎牙見血!” 她頓了頓,指尖在冊子上‘秘策’二字上一點,“先期……目标不必選得太高。金國内漢官、軍中不得志之悍将……有離異之心者,皆可為資用!”
陳東深深一揖:“謹遵聖命!虎衙上下,必為陛下耳目鷹犬!”
開封城的雪依然沒有停的迹象,但城中各處斷垣殘壁的清理正在艱難而堅決地進行着。汴河已鑿開幾段厚冰,破冰的号子穿透風雪。陳橋驿方向的粥棚炊煙袅袅。當孟津關方向終于傳來悍匪“鑽地龍”被枭首、千餘首級血淋淋懸于關口的捷報時,緊繃到極限的國勢似乎終于從那窒息的冰封裡撕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又一日朝會後,女皇單獨留住了耶律餘裡衍。這位遼國末代公主,神色沉靜如古井深水,唯有一身勁裝和腰間佩刀顯示着她不同于普通宮中女眷的身份。
“姐姐。”趙福金的稱呼帶着一絲少有的溫度,她從貼身處取出一個小小的蠟丸,那密封的蠟層在燈光下泛着幽冷光澤,遞了過去,“此事,需以最快最隐秘之通道,送抵可敦城,親手交給耶律大石将軍!非你親自安排最穩妥的心腹,不可輕托。”她的鳳眸中灼燒着洞察時局的精光,“金國,乃宋遼共同死敵!大石将軍志在複遼,其兵鋒雖暫未東進,然,”語氣驟然一緊,“若能持續襲擾金國後方,斷其糧道,亂其軍心,疲其民力——于大宋,此為百利無一害之上策!以夷制夷,方是長久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