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霜風裡,南歸的船隊撕破了淮揚水道的沉沉霧霭,如同歸巢之鹄,在無數渾濁而期盼的目光裡,緩緩抵達殘破的開封汴水碼頭。船槳破開碎冰的噼啪聲驚飛了葦叢裡幾隻水鳥。舢闆重重地搭上岸邊凍得堅實黝黑的爛泥河床。
“娘的…腳都凍麻了…”船頭,一個裹着破棉襖的老漢由兒子攙扶着,一步一晃地踏上闊别了不知多少日夜的土地。他渾濁的目光越過前方攢動的人頭和低矮破敗的窩棚,投向視線盡頭開封城牆上那一片觸目驚心的塌陷缺口,喉頭滾動,無聲地咽下一口滾燙又苦澀的氣息。“總算……回家了……”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調,眼淚順着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砸在腳下堅硬冰冷的土地上,迅速凍結成小小冰晶。兒子扶住他手臂的手掌冰冷刺骨,卻蘊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支撐活下去的力量。
碼頭上擁擠起來。更多的人攙老扶幼,拖拽着簡陋至極的家當登岸。破棉被裹着瘦骨嶙峋的孩子,草席下藏着僅存的幾升米糠,推車上捆着幾件燒焦過半的農具……行李粗陋得令人心酸,但每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都燃着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虔誠——那是對腳下這片飽浸親人血淚的土地無法割舍的回望與重續。幾個開封府臨時派來的小吏,在寒風中凍得臉色青紫,抖索着手指在名冊上勾畫。“哪來的?原籍何處?家中尚餘幾口?”公事公辦的問詢聲中,夾雜着歸鄉者顫抖的、飽含血淚的回答與哀恸的哽咽。寒風卷起地上的細沙碎雪,打着旋兒,刮過一張張木然卻又充滿希冀的面孔。他們如同曆經浩劫後頑強掙紮上岸的葦草,根須紮入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隻為活下去,隻為在廢墟之上重新點燃一縷微弱的炊煙。
與此同時,在距離汴河碼頭不遠的一處稍顯整潔的窩棚區邊緣,兩個身着舊襕衫的中年人低聲交談着,不時用警惕的目光掃視着喧鬧的人群。其中一人臉上帶着長期奔波留下的深深倦意,眼神卻亮得驚人,聲音幹澀卻條理分明:“……戶部新近張榜,凡汴梁四城廂登記在冊之歸鄉戶,每戶可先領赈濟粟三鬥,糠麸一鬥……更有農具種糧貸借令,隻取一分薄息……”他身邊稍矮些的同伴搓着手取暖,聲音低沉:“聽說京畿各縣都在清理丈量無主荒田,尤其是被金狗圈為牧場的那些……新開的渠堰也動工了……開春前若是能平整出一塊地……”他的目光投向遠處幹枯的、卻隐約可見新土被翻起的大片原野。那是對生機的渴望,在絕望的凍土下頑強萌動。
這微弱的訊息如同細小的溪流,在聚集的歸鄉人海中無聲擴散開去。有人疲憊麻木的臉上掠過一絲活氣,有人枯槁絕望的眼神深處迸出一點火星。三鬥粟,一個農具借貸的機會,對于這些掙紮在地獄邊緣的人們來說,不啻是天降甘霖!生存與尊嚴,正艱難地從這片被血淚泡透的廢墟中頑強生長。開封内外,無數這樣的“新戶”和“故土遺民”艱難地刨開凍土,清理瓦礫,壘起栖身的土屋或茅棚。當傍晚時分炊煙在廢墟斷壁間袅袅升起時,當嬰兒微弱的啼哭聲劃破沉寂的霜夜時,一種百劫餘生後微弱卻無法撲滅的生之氣息,正一點點地滲透進大宋破碎的河山肌理之中,成為帝國再造最堅實、也是最堅韌的基石。
皇城深處,紫宸殿上的燈火再次亮至午夜。趙福金卻并未安寝,她正對着攤開在禦案上的東南沿海輿圖,指尖在三個點上反複勾勒——廣州、泉州、明州。金粉繪就的海岸線蜿蜒舒展,三處要津如同一顆顆沉睡的明珠嵌于其上。
“市舶之利……”女皇的聲音打破沉寂,在她身前侍立的戶部尚書沈該和工部侍郎鄭望之立刻屏氣凝神。“唐時廣州港,歲入以百萬貫計。此三港,背靠□□粵富庶,面朝南洋西洋商路,萬國貨殖彙聚之所!我朝雖經大難,然天朝上國,豈無招引萬邦之氣象?豈無抽解充實國庫之良策?!”她話語鋒利,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前朝盤剝苛刻,番商多有怨言離散。此等短視,絕不可再!”她的視線如同淬了火的針,刺向沈該,“傳朕旨:三港市舶司,即刻複設!擇清廉幹練之員掌之!禁榷、抽解,務遵舊規而戒苛暴!更當以懷柔遠人為首要!立專館接待,設市貿易需公平!務使番舶願來、敢來、樂來!市舶之利,當取之于遠人,用之于國家!”她的目光從廣州移向泉州,再停駐于明州,“海上絲綢之路……便是連接我大宋财脈的又一條活絡命脈!也是震懾金虜、迫其知大宋不可輕侮的無形之威!”她指尖在明州港灣處重重一點。
沈該心神領會,躬身應命:“陛下聖明!遠邦慕化來朝,國庫亦有泉源!禁絕盤剝,彰我華夏風度!海舶雲集,壯我大宋聲威!臣即刻會同吏部,遴選三司提舉使臣!”
一道清晰的旨意由大内傳出,八百裡加急攜帶着女皇的玺绶诏命,向着東南沿海三顆明珠飛奔而去。大宋深鎖的國門之外,遼闊的海面上,仿佛已有未來萬國帆樯彙聚的恢弘景象,在這深夜的诏令之中透出了第一縷微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