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九年的春陽,帶着前所未有的暖意,融融地灑在開封府鱗次栉比的琉璃瓦上。前歲冬末那場震動九州的北征壯烈凱旋,如同一把淬火的巨斧,将纏繞華夏十餘年的“靖康恥”這根恥辱之柱徹底劈碎。塵埃落定,萬象更新。女皇趙福金于巍峨紫宸殿,焚香禱祝,昭告天地宗廟,正式頒下改元诏書——“昭武”元年!诏書言簡意赅,意蘊深遠:“昭彰煌煌之武功,以奠萬世之安泰”。
随之而來的另一道敕令,更是将大宋銳意進取、再造山河的決心昭告天下:以金國故都會甯府為大宋北都!置北都留守府,統領廣袤的松遼平原、遼東半島乃至漠南部分牧場。雄踞河間的老将、新晉涪王吳玠奉旨坐鎮北都。此舉不僅将大宋的政治軍事觸角深深紮入女真故地,更以一座嶄新的華夏邊城,昭示着對白山黑水亘古不變的統治,以及對那曾席卷天下的草原鐵流永不回頭的誓言——北疆之地,自此永鎮,融為我大宋堅不可摧的血肉長城。
凱旋的榮光與改元的喜氣如潮水般漫溢在整個帝國,卻無法全然淹沒開封建國賜宅内那片沉寂的空間。
完顔宗翰枯坐在一方精巧但冷清的庭院中。他身上是上好的宋式錦袍,溫暖舒适,桌上擺放着來自江南的精美茶點,侍女們低眉順眼,一切用度比昔日為相時更甚。然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與巨大的空洞感,卻如影随形。曾經的權傾朝野、一言可決百萬人生死,如今隻剩下這看似安逸的囚籠。他時常這般靜坐,目光穿透院牆,投向那冥冥之中遙遠的北方天空——那裡是完顔部白山祭壇升起祭火的方向。不甘、困惑、屈辱……種種情緒如同毒藤,日夜啃噬着他枭雄的殘魂。
“為何?”這個問題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為何短短十年,天地傾覆?為何當年那支被我們追殺得如喪家之犬的宋軍殘部,能在黃天蕩堵住我軍歸路?為何嶽家軍之軍紀、戰力竟遠超我金國百戰精銳?為何那個被擄走的南朝帝姬,能以女子之身聚攏起如此毀天滅地的力量?而我大金……那曾經踏破臨安、俘虜二帝、視宋遼如無物,人如虎馬如龍的煌煌氣象,竟在幾年間便……土崩瓦解,連帶着完顔一姓的驕傲都被踏碎在這中原的塵埃裡?” 他不願承認的是,内心深處那個如毒蛇般盤踞的念頭:莫非真的如某些歸降的同族在酒醉後失言譏諷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金國這萬丈高樓,崩塌源于自身的腐朽?
這一日,他聽聞完顔活女調任殿前司都指揮使,正在例行巡視宮城,便急忙遣人将其請至府中。他想從這位既出身女真最顯赫的将門、又已深得大宋新朝重用的年輕将領身上,叩開心中那扇沉重的疑問之門。
“活女将軍,” 完顔宗翰屏退左右,庭院隻剩二人,他開門見山,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低啞與疲态,“你我皆完顔子孫,今日私下之語,不必拘禮。老夫……輾轉難眠,唯有一事不解,日夜噬心,如鲠在喉。”他擡眼,目光銳利而困惑地直視完顔活女:“我大金,雄踞朔方,控弦百萬,破遼滅宋,何啻探囊取物?為何短短數年光景,竟至于國破家亡,宗廟傾覆?而那宋室,在趙氏女帝手中,何以能脫胎換骨,爆發出如此……如此令天地變色的偉力?難道真如天命所歸?亦或是……真是我女真自身,從根子上,便……便錯了?” 最後一句說出,他仿佛耗盡了力氣,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那個刺耳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終于還是吐露了出來。
完顔活女一身筆挺的宋軍新制赤纨魚鱗細甲,英武之氣更勝往昔,隻是眉宇間沉澱了與年齡不符的成熟。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正要開口,庭院月洞門外忽傳來通傳之聲:
“陛下駕到!”
聲未落,女皇趙福金一身素雅的常服裙裾,僅由兩名精悍的虎衙司侍衛扈從,已緩步踏入庭院。陽光仿佛追随着她的腳步,驅散了角落的陰翳。
“免禮。”趙福金擡手制止了二人急急起身行禮。她的目光掃過完顔宗翰那張寫滿困惑、不甘又夾雜着衰老遲暮的臉龐,最後落在完顔活女身上,随即了然。她步履從容地走到石桌主位坐下,聲音平靜:“愛卿不必驚惶,朕剛路過北苑,順道探望韋太妃,聽聞活女在此,便來看看。不意聽得你心中尚有惑未解?”
她目光如平靜的深潭,看向完顔宗翰:“你有何不解,不妨再問一遍。今日此院,無有君臣,隻論興亡之道,成王敗寇之理。”
完顔宗翰心頭一震,看着女皇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眸子,那一腔早已在腦海中盤旋千遍的疑問,竟如同決堤之水,洶湧而出。他不顧禮數,将方才對完顔活女的發問,帶着更深沉的悲怆與不解,幾乎是質問般抛向了女皇。
女皇靜靜聽着,待他語畢,庭院重歸寂靜,隻有風聲拂過樹葉的微響。她并未因對方言語中的失禮而有絲毫動容,甚至嘴角似乎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了然。片刻後,那清越而又帶着金石般力量的聲音清晰地響起:
“宗翰之惑,直指根本。金國之敗,宋國之興,看似天命流轉,實乃人力彙聚,水到渠成!朕今日便為你解惑,剖析其因果。”
她伸出三根手指,語速不快,卻字字千鈞:
“其一,民心向背,乃立國根本,毀國之速效!” 第一根手指如同定海神針般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