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同太液池的春水,在柔福帝姬悄然變化的眉宇間流過。數月時光,雖未能徹底抹平她靈魂深處最隐秘的溝壑,但那籠罩周身的沉沉暮氣,卻已消散了大半。她的眼眸中開始有了真正的光澤,雖然偶爾仍有沉郁掠過,但更多時候,流露出一種帶着淡淡憂傷卻不再絕望的沉靜。她開始重新練習荒廢多年的古琴,指尖流淌出的不再是凄楚的悲音,而是潺潺如溪流的平和與一絲掙紮向上的力量。她會在宮苑中緩步行走,感受春日微風拂過新葉的輕響,甚至會對着趙佛佑、趙湛偶爾孩子氣的打鬧,露出一抹極淡、卻真實存在的笑意。
趙福金細心觀察着妹妹的點滴變化,心中欣慰。她知道,柔福需要一個更廣闊的、充滿新生氣象的環境,來進一步撫慰心緒,重建對生活的熱望。恰逢帝國初定,百廢待興,東南沿海,特别是杭州、明州等地的市舶司海貿蓬勃發展,猶如帝國新的經濟命脈,關乎未來國運。且沿海諸城新式水師營寨、炮台的營建,事關海疆長治久安。南巡,勢在必行。她當機立斷,傳旨:銮駕擇日南巡,親赴杭州、明州等地,考察市舶、視察海防、宣示新政!并命柔福帝姬随駕同行!
旨意下達,柔福并未抗拒,隻是安靜地點了點頭。那沉寂已久的心湖,悄然投入了一顆石子,蕩開些許微瀾。或許是對未知旅程的好奇,或許是心底那一絲被皇姐點燃的、對未來的模糊期待,驅散了些許殘留的陰霾。
昭武二年季春,萬物勃發。天子的儀仗終于離開了京畿重地,旌旗蔽日,車辇辚辚,如同一條威嚴的巨龍,順着官道一路向南,逶迤而行。龐大的隊伍包含了禁軍精銳、随行官員、宮人侍從、以及大量辎重,行進速度并不算快。趙福金刻意将此行變為一次體察民情、宣示盛世的中興之旅。
一路行來,銮駕所至,州縣沸騰。百姓們扶老攜幼,箪食壺漿,自發地彙聚于官道兩旁、城郭之外,隻為親睹那締造了雪恥奇迹、以女子之身重光神州的昭武女皇真容。沿途彩棚高搭,鑼鼓喧天,萬人空巷,高呼“萬歲”之聲,聲震寰宇。
這一日,車駕緩緩駛入兩浙西路所屬的山陰縣(即古會稽郡治,今紹興)境内。時值清明前後,雖已近暮春,但江南的和風細雨浸潤下,依舊草木蔥茏,春意盎然。正逢縣城外十裡堡的清明春社集市,熱鬧非凡。道路兩側的田埂上、臨時搭起的小棚邊,擠滿了形形色色的百姓:有戴着烏氈帽、穿着短褐的農人,擔着新采的春筍與山貨;有穿着儒衫、簪着方巾的士子,閑逛着書攤和畫攤;更有不少穿着花布襖裙、牽着孩童的婦人,臉上洋溢着節日的喜氣。天子儀仗的威嚴和百姓的自發熱情交織,形成了一股澎湃的洪流。
禦用的玉辂金根車緩緩行于中段,四角垂着明黃色的流蘇和珠玉簾幕。女皇趙福金正微微掀起一角簾帷,目光沉穩地掃過路邊那充滿煙火氣息的芸芸衆生,感受着這新朝初定、萬民歸心的蓬勃氣象。在她身側稍後一乘稍小的宮車上,柔福帝姬也悄然撩開了淺碧色的紗簾。她依舊安靜,但那被沿途春光與鮮活人氣潤澤過的眼眸,少了幾分深宅的郁氣,多了幾分甯靜的專注。她看着田野中勞作的農夫,看着嬉鬧的孩童,看着那些向她乘坐的金碧輝煌車駕投來敬畏、好奇、甚至熱烈目光的普通面孔——那是一種久違的,活在真實世界裡的氣息。
在人群稍靠後的田壟上,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正在家人身後踮着腳尖。他穿着半新的儒生襕衫,眉目清朗,一雙眼睛格外有神,正努力想穿過攢動的人頭,看清龍辇上那位傳說中的女帝。他便是山陰陸家的少年郎——陸遊。
突然,他的目光被牢牢吸住了!并非金璧輝煌的玉辂,而是玉辂旁一位騎着駿馬、身着赤纨細鱗精鍛魚鱗铠、外罩一件玄色戰袍的魁梧護衛!那人身軀挺拔如勁松,面容棱角分明,眼神銳利如鷹隼般掃視四周,顧盼之間,自有一股久經沙場的凜冽殺氣。但真正讓陸遊呼吸急促的,是那人右胸佩戴的一枚不起眼、色澤暗沉、卻形制特殊的銅質圓徽章!徽章中心隐約可見刀槍交叉的圖案,環繞着一圈細小卻異常清晰的銘文:
“靖康忠義——汴梁光複”
這徽章!少年陸遊的心猛地一跳,渾身血液似乎瞬間湧上了頭頂!他曾在多次赴縣城書院請教一位曾做過随軍錄事的先生時,聽他無比崇敬地描述過這種徽章——它隻授予當年參加靖康末年最慘烈反擊戰、并最終收複東京汴梁及在後續重大戰役中建立殊勳的老兵!他們是真正的“鐵血營”脊梁!
陸遊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猛地抓住身旁父親陸宰的衣袖,小臉因興奮漲得通紅,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顫抖:
“爹!爹!您看!快看那位騎馬的将軍!是‘鐵衛營’的英雄!是當年跟着嶽元帥和陛下,在黃天蕩堵過金狗,在朱仙鎮拼過命,最後打進會甯府的老兵!真真正正的‘明光鐵衛’啊!” 少年清亮的聲音在周遭嗡嗡的議論聲和歡呼聲中并不算洪亮,卻清晰地穿透了空氣,準确無誤地落入了附近幾名警戒侍衛的耳中,也隐隐約約飄進了那掀開一角的玉辂簾帷之後。
車駕隊伍微微一滞。
“停。” 一個沉靜卻帶着不容置疑威儀的女聲自玉辂中傳出。
儀仗衛士瞬間肅立如林,連馬蹄聲都消失了。官道上驟然安靜下來,隻有春風吹拂旌旗的獵獵之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那輛象征無上權力的玉辂。
“方才言語者何人?近前回話。” 女皇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穿透了靜谧的空氣。
人群如同分開的潮水,幾名侍衛引導着陸宰和他身邊那個顯然緊張卻又異常激動、臉漲得通紅的少年走到禦辇前數丈處。陸宰慌忙帶着兒子跪下叩首:“草民陸宰,攜犬子陸遊,拜見吾皇陛下!萬歲!萬萬歲!” 少年陸遊規規矩矩行了叩拜大禮,動作雖顯青澀,卻一絲不苟。
“陸遊?” 女皇的聲音柔和下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興趣,“擡起頭來。”
陸遊聞聲,恭敬而略顯局促地擡起頭,但那雙眼睛,卻清澈明亮,帶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氣和難以掩飾的真誠敬畏。女皇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又掃了一眼他身後神情恭謹的陸宰,方道:“你方才說,認得朕這位護衛是老兵?何以識得?”
“回禀陛下!” 陸遊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微顫,卻依舊清晰響亮,帶着掩不住的崇敬,“學生認得那位将軍右胸佩戴的徽章!此乃‘靖康忠義·汴梁光複’功勳徽章!是我大伯——” 他眼中閃過亮光,“學生大伯當年就是嶽元帥帳下先鋒軍的一員!是朱仙鎮和汴梁血戰後的幸存者!他老人家戎馬半生,一身傷病,解甲歸鄉後,常常對着這枚徽章給學生講述當年鐵血戰事!他老人家說,此徽章的持有者,皆是披肝瀝膽、為國舍命的英雄!是見證大宋由至暗走向光複的基石!是……是像陛下一樣照亮黑夜的火炬!”
陸遊越說越激動,眼中閃爍着近乎狂熱的火花,稚嫩的胸膛劇烈起伏:
“大伯說,當年大軍被圍黃天蕩,彈盡糧絕,韓帥命人放火船,陛下親持長槍,浴血奮戰,将士高唱《從軍行》,硬是把金兀術數萬精銳堵在了那死水之地!汴梁城下屍橫遍野,可嶽元帥大槍所指,‘雪靖康恥,複我河山’的戰旗所向披靡!大伯說,那才是最熱血沸騰、頂天立地的男兒氣魄!學生……學生陸遊,今日得見真鐵衛,感佩莫名!學生在此立誓……”他猛地挺直了小小的脊梁,眼神如同淬過火的精鐵,銳利而灼熱:
“學生他日,定當效法先輩英烈,習文以明理治國,習武以守護山河!必不負此身,不負此志!要像眼前這位将軍,像陛下麾下所有為國征戰的英雄一樣——頂天立地,報效國家!”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回蕩在肅靜的官道上,帶着少年郎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和一諾千金的決絕!
整個官道寂靜得落針可聞。連柔福帝姬在宮車中,也微微挺直了身子,隔着碧紗,清晰地看着這個在萬民之前、面對至尊、毫無懼色陳訴志向的小小身影。他那稚嫩卻充滿力量的聲音,仿佛帶着某種穿透時光的力量,直抵人心深處。
玉辂中的女皇,沉默了。透過簾帷的縫隙,她能清晰地看到少年陸遊眼中那如同晨星般璀璨、又如烈焰般灼熱的光芒!那不僅僅是少年意氣,更是一種對她所創造的“靖康再造”這個時代的認同、禮贊和矢志追随的宣言!這份純粹的、蓬勃的向往,不正是她與無數将士浴血奮戰所要守護的……未來?
“好一個‘頂天立地,報效國家’!好志氣!” 片刻後,女皇嘉許的聲音響起,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着毫不掩飾的贊賞和期許,“陸遊,朕記住了你的名字。望你持此心,守此志,勤學苦練,文武兼修。他日策馬朝堂,或仗劍沙場,朕等着看你為這昭武盛世添磚加瓦,不負今日之言!”
就在這時,一位精神矍铄、氣度雍容的老婦人,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緩步從随行的官員隊伍中走出,來到玉辂前。正是女皇特旨恩榮、随侍史筆的李清照。歲月雖在她鬓角染上霜華,但那雙眼睛卻因親曆這翻天覆地的中興而愈發清亮睿智。她向着禦辇微微一福,聲音溫潤卻中氣十足:
“啟奏陛下,臣李清照,有幾句話,可否容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