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先生但講無妨。” 女皇允諾。
李清照微微颔首,目光轉向那跪在玉辇前、被禦前賜名激動得微微發抖的少年陸遊,眼中流露出複雜而深遠的神色——有對往昔峥嵘的凝重,有對少年志向的欣賞,更有一種薪火傳承的鄭重。她從身旁一名侍奉書童手捧着的、深檀木描金書匣中,雙手極其珍重地捧出了一卷東西。
那并非普通卷軸!而是由數十頁特制麻桑紙工整裝訂成冊、以靛青色錦緞封面精心包裹、絲線細密縫綴的厚冊手稿!墨迹猶新,散發着一股陳年松煙墨特有的清冽微香與桑麻紙樸實的芬芳。
“陛下,老臣自蒙聖恩,執筆起居,随侍陛下龍興臨安始,迄今已近十載寒暑。”李清照的聲音帶着史家特有的莊重和濃烈的感慨,她将那厚冊舉至齊眉:
“此稿乃老臣數年來,秉筆直書,親錄所曆所見、所聞所感:陛下如何于臨安破釜沉舟,撥亂反正;宗澤、嶽飛、韓世忠、吳玠諸公如何含辛茹苦,于逆境中重鑄軍魂,聚攏民心;我大宋軍民如何在一場場血戰之中,将頹散的信念寸寸凝聚,終至破圍城、複汴梁、斬逆首、滅金廷!一路百死一生,步步泣血! 此卷初稿,名曰《靖康紀聞》。”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陸遊,眼神中充滿了殷切:“老臣今日觀此子,心志如鐵,目光灼灼,神似當年那批投筆從戎、視死如歸的太學學子!其志可嘉!老臣鬥膽,冒死相谏:懇請陛下恩準,将此《靖康紀聞》初本,賜予此子陸遊! 此卷雖非正史定本,字裡行間卻是老身心血,是親曆者眼中的血淚之書!若能為少年輩讀之,使其知我大宋國運跌宕之艱險,知今日河山光複之不易,知靖康恥得以昭雪,乃賴多少忠魂碧血、多少仁人志士前仆後繼!願以此舊冊,燃點新志,照亮後進!助其砥砺前行,早日長成國家棟梁!”
李清照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沉甸甸的手稿在她手中如同千鈞重物。女皇趙福金的目光從李清照那張飽經風霜卻寫滿真摯的臉龐,移向她手中那卷承載着太多沉重與光明的書稿,再落回到眼前這個名為陸遊的少年身上。她沉默了數息。
肅靜的官道上,隻剩下風聲獵獵旌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刻。柔福帝姬坐在宮車中,手心微微出汗,她仿佛預感到了某種極其重要的交接。
“易安先生拳拳之心,深合朕意!” 女皇清越的聲音終于打破了沉寂,帶着帝王的決斷和一種托付未來的鄭重點頭:“《靖康紀聞》,記我大宋危亡之際,如何破繭重生!其重,不亞于千軍萬馬!陸遊!”
少年陸遊的心跳仿佛停止了,他重重叩首:“學生在!”
女皇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他的頭頂,一字一頓道:“此稿,乃李清照大家嘔心瀝血親筆所錄,以史為鑒,字字皆情,句句帶血!其中所載,皆我大宋由衰頹走向複興之真實足迹!亦是無數忠烈用血肉之軀鋪就、吾輩以生命守護的勝利之路!今日,朕以此《靖康紀聞》初本賜予你——非為孤本珍物之賜,實為一份囑托!一份期許!”
“望你!捧此卷,如捧赤子之心!日夜研讀,銘記在心!知我輩當年創業之何等艱辛,守今日之果何等不易!更望你以此稿為階石,為明燈! ” 女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金石之音:
“奮發圖強!博古通今!砺志修身!他日,以胸中所學、心中所志,寫出比這《靖康紀聞》更壯闊、更輝煌的篇章!續我華夏神光!建你不世之功!不負此卷!不負此身!不負這昭武盛世!”
禦前侍衛上前,無比鄭重地從李清照手中接過那卷厚重的手稿,繼而彎腰,将它肅穆地遞到跪伏于地的少年手中。
陸遊伸出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的雙手,如同承接聖物般,極其小心、極其珍重地接過了那卷靛藍封面、墨香沉凝、浸透了曆史滄桑與前輩心血的《靖康紀聞》!那分量,遠超金玉!如同将過往的烽煙戰火、父輩的殷切期望、帝國的未來重擔,一并壓在了他的肩上!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從心髒湧遍全身,灼燒着他年少的熱血!
“學生陸遊——”
少年郎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哽咽,淚水終于突破了倔強的堤防,滾滾落下!他将額頭重重叩在散發着泥土與青草氣息的官道上:
“叩謝陛下天恩!叩謝李大家厚賜!學生陸遊對天盟誓:定将此書置于心頭案前,視若性命!窮經皓首,刻苦砥砺!必不忘靖康血淚,必不負家國厚望!他日,誓以滿腔碧血、萬卷文章,報效陛下!護佑山河!續寫大宋更磅礴的新篇!若違此誓,天地不容!”
他的誓言在春風中回蕩,清越激揚,帶着少年人的銳氣與金石般的笃定。
老兵走上前輕輕拍拍陸遊肩膀,說:“兄弟,别看我跟着嶽元帥一路光複山河,别人當我是老兵,其實我清楚,我現在也是年輕人,我十八從軍,還不到三十歲呢。我們還沒老,我們應該跟着陛下,讓大宋更加繁榮。到那時,你也長成了,你應當在我們的肩膀上飛得更高!”
人群被這莊重而充滿希望的場面所感染,不知是誰帶頭,竟漸漸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與喝彩聲,彙入那萬歲的浪潮之中。
玉辂的車輪重新碾過青石闆鋪就的官道,龐大威嚴的儀仗隊伍繼續浩蕩前行,将道路兩旁的山陰百姓、連綿的春山碧水和那一個捧着書卷、久久伫立在道旁的身影,緩緩抛在後方。
柔福帝姬坐在宮車中,目光透過輕揚的碧紗簾,久久追随着官道上那個越來越小、卻仿佛已在晨曦中定格成永恒的少年身影。他站得筆直,雙手捧着那卷沉重的書稿,像捧着一個世界,又像一個從曆史烽煙中走來、承接了文明薪火的使者。
趙多富緩緩轉過頭,看向身旁的皇姐。趙福金也正凝視着她,嘴角含着一抹深邃而欣慰的笑意。那笑容,包含了太多:有對柔福的鼓勵,有對未來的期許,有對那份傳承的欣慰,更有對這磅礴時代的無上信念。
柔福的心頭猛地一熱。一股前所未有的、帶着清新希望的熱流湧遍了四肢百骸,驅散了過往深藏在骨子裡的一絲陰寒。她不再是那個隻能躲在角落瑟瑟發抖、任由命運撥弄的琉璃人偶了。她伸出了手,不再是退縮、恐懼,而是第一次帶着主動的力量,輕輕地、卻異常堅定地,握住了皇姐溫暖的手掌。
她的手心溫潤,帶着新生般的力度。
趙福金反手回握,十指交纏。姐妹倆相視一笑。窗外的陽光明媚而盛大,透過紗簾,在她們緊握的雙手上跳躍。前方,是遼闊的、屬于昭武盛世的壯麗山河。柔福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看向車辇前行進的遠方。她的眼神,澄澈如洗,不再有茫然,不再有空洞的憂傷。那深處,有未愈合的舊傷帶來的淡淡隐痛,但它們已不再是主宰。取而代之的,是窗外蓬勃的春光映照下,如同新綠般悄然滋生的、對未來的無限好奇,和對生命本身的、重新燃起的珍視。而其中蘊含的平靜與希望之光,正與她皇姐眼中那永恒燃燒的意志之火,與官道上那個捧着沉重曆史、立下遠大志向的少年眼中的璀璨光芒,以及這昭武二年如畫般明媚的萬裡長空,融為一體,明亮,溫暖,不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