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說，好時其實不在了。

苗玉清放下棍子，開口說：“小遲。”

“你别這麼叫我！”

徐遲發着抖，聲音很不平穩，說完之後嗆咳了很久，眼睛都充了血。

門衛大叔見徐遲來了，情緒更加激動，抱着來時罵着苗玉清，然後給派出所打去了電話。

那是徐遲第一次見門衛哭，一個快步入晚年的叔叔流着眼淚鼻涕抱着一隻狗的屍體蹲在地上，連話都沒辦法清楚地說出口。

徐遲想起了同學的話，父親是個瘋子，自己是瘋子的兒子。

所以他們可以用煙頭燙自己的皮膚，用拳頭、鋼筆、碎石在自己身上解氣，因為自己軟弱，不能和自己的父親抗争，所以必須受到懲罰。

徐遲在看見門衛難受的樣子，他突然有了一種無法忍受地酸楚，有了想結束這一切的念頭。

所以他尋找到了一根斷開、有尖刺的鐵棍，離苗玉清越來越近，嘴裡一直重複着叫苗玉清父親，在苗玉清還沒從虐狗的狀态中清醒的時候，把鐵棍塞進他的手裡，尖端對着自己。

徐遲不知道刺中身體的哪裡會緻命，隻知道苗玉清傷害了自己，一個活着的人，不是動物，他才有可能在這座偏僻的小縣城受到一些實質性的懲罰。

嗡——

電話的震動突然響起。

也幾乎是同時，苗玉清突然拿着鐵棍朝地上揮去。

嘭！

砸在地面上的廢棄塑料棚上，發出一陣刺耳的巨響。

徐遲喘着氣，在從偏激地想法中回過神來接通電話之後，他聽見了姑媽的聲音。

“小遲。”

是抽泣。

“你姑父走了。”

-

人對于離别好像總有預感，從苗玉蘭把徐遲叫去東山開始，往後的所有事都像有了既定的軌迹，走向注定的結局。

林骁從不清醒到仰頭呼吸再到失去生命體征，不到十二個小時。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苗玉蘭和林芸帶着林骁的骨灰從東山回到平湖，老家門外的空地搭起了大棚，葬禮就這麼在夏季的暴雨中辦了三天，然後下了葬。

一切都完成後徐遲站在林骁住過的房間才遲鈍地想起——“原來姑父真的走了。”

一個人的失約好像把三個人都耗在了原點，徐遲期待的、會和姑父姑媽小芸一起做的事情變成了再也無法完成的事。

他坐在床尾和苗玉蘭一起收拾着林骁生前的東西，隔熱手套、針線、照片、所有瑣碎的東西，一樣一樣拿起來，擦幹淨，十分仔細地整理到一起，放進櫃子。

全部理好之後，徐遲在苗玉蘭從東山帶回來的箱子裡找到一部手機，有電但沒有卡。

苗玉蘭在之前提到過，林骁買了新手機，辦了卡，能跟徐遲單獨打電話了。

“為什麼要留着它？”

在徐遲小時候的印象中，林骁總把這部手機拿在手裡，明明連信息都發不出去。

帶着這樣的想法徐遲在苗玉蘭面前按下了手機的開機鍵。

開機之後，手機屏幕上顯示着百分之三十的電，苗玉蘭在徐遲身邊說：“你姑父走之前還用過它，明明話都說不清楚了，還是一直提，我們很久才明白，你姑父說的手機原來是舊的這一部。”

說到後面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在裡面還提到你了，看看吧。”

聽着苗玉蘭的話，徐遲看見了手機内一直閃動着的、内存不夠的消息。

沒有電話卡沒有網絡，有限的空間裡全是短信欄的消息。

徐遲點進去，眼睛有些酸脹。

【2011年8月4日，晴，村委會通了網線，玉蘭說以後能在那裡買東西，比市場便宜很多，而且齊全，村長他們在研究，說學起來吃力，還是需要一些年輕人幫忙解決。】

【2011年8月27日，晴，今天去村門口刷了漆，賣東西的地方叫“農村淘寶”，等它開了我可以買點布料，改成窗簾，小芸和小遲總歸是男女孩兒，擋在房中間會方便一些。】

【2011年9月18日，陰，玉蘭外向，把服裝廠不要的過時料子拿回家了，讓我改成簾子，我跟小芸講爸爸一個晚上就能弄好，她不相信我真有這麼厲害。】

【2011年12月20日，前幾天讓曲飛幫忙買的料子到了，本來打算給小遲做件外套主持元旦晚會的時候穿，但買成了窗簾布。雪紡和棉布做了窗簾，滌綸做衣服，總是不太合适。】

【給小遲做了一個包，他長大了，以後從家裡去學校，來來回回也要帶很多東西。】

【玉蘭很支持我，她說我做事認真，一定能幹出成績來。】

【2017年，應該快入夏了，小芸賣了頭發，傻姑娘，頭發能抵多少錢呢。】

【我可能也見不到小芸長頭發的樣子了。】

【玉蘭，你和小芸還有小遲都要好好的，以後總要幸苦你了。】

【我不害怕，你們也不要難過。】

徐遲看着草稿箱裡發不出去的短信，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屏幕上，他擦着按鍵、自己的眼睛，嘴裡重複叫着姑媽和姑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我不害怕，姑父。

我很想你。